残阳把刺史府的飞檐染成赤金。
李昭站在偏厅门口,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半枚虎符——与杨行密当年的虎符纹路如出一辙。
他望着厅内案几上温着的酒坛,指节在门框上轻轻叩了三下。
李将军。他掀帘而入时,李遇正盯着案头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金疮药。
这位庐州守将左肩缠着粗布,发绳松垮,露出颈间未擦净的血渍。
见李昭进来,他下意识要起身,却被李昭按住肩膀:伤口未愈,坐着便好。
青铜酒壶在火盆上作响。
李昭执起酒勺,琥珀色的酒液注入两只粗陶碗:这是寿州城外老烧坊的松醪春,去年收粮时,有个老丈非说要拿十斗米换我一坛。他将酒碗推到李遇面前,他说,乱世里能喝上口热酒的日子,比金子还金贵。
李遇的手指摩挲着碗沿。
酒气里混着药香,像极了当年在扬州城,杨行密带着他去老卒营里慰问时,伙房飘出的味道。
那时杨公拍着他的背说:遇儿,咱当兵的,不就图个护着这些能喝上热酒的百姓么?
今日巷战,我让弟兄们只敲盾不砍人。李昭端起酒碗,你手下三百亲卫,伤了五十八个,没一个断气的。
东市粮囤的米,我让人按户分了——老周家那瞎眼的老娘,捧着半升米跪在地上哭,说十年没见着这么白的米了。
李遇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城破时,本以为会是血洗街巷,却只听见玄甲军喊百姓退到屋檐下;想起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玄甲兵护着躲进茶棚,还塞给她两个炊饼。
他的铁鞭断在染坊巷口,可那些喊着为李将军死的弟兄,此刻正被抬去医馆,军医边包扎边骂:莫要寻死,李使君说了,伤好的都能领安家银。
杨公若在,也会这么做。李昭突然说。
他望着李遇泛红的眼尾,声音放得极轻,我看过杨公的手札——乾宁二年他赈济滁洲,写宁肯军粮少半,不可百姓饿殍。
你记不记得?
李遇猛地抬头。
当年杨行密在滁州开仓,他确实跟着去了。
老刺史说军粮要留着打孙儒,杨行密抽了他一马鞭:你可知百姓啃树皮时,军卒会跟着反?此刻李昭眼里的光,和当年杨行密站在粮仓前的光,竟重叠在一起。
我李昭,要的不是淮南王的冠冕。李昭放下酒碗,指节抵着案几,是让江淮两岸的百姓,能种上不被马踏的田,能睡上不被烧的屋,能让孩子读上字,能让老人死时裹上幅干净的布。他突然笑了,前世我读史书,写五代无义战,可我偏要在这乱世里,打出个字来。
李遇的眼泪砸在酒碗里,荡开一圈涟漪。
他抓起酒碗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巴滴在粗布上,晕开深色的渍:李使君...你让我带弟兄们去东市看看。
明日辰时,我陪你去。李昭又斟满酒,今日先应我一件事——庐州的军籍册,明日交与徐温。
旧部愿留的,编入团练;想解甲的,发三石米、两匹布。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官印,这是庐州团练使的印信,你掌地方治安,兼管流民安置。
李遇的手悬在官印上方,突然握住李昭的手腕。
他的掌心还带着刀伤的灼痛,却比酒还烫:李使君若负百姓,我李遇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砍了你!
我等着。李昭反手拍了拍他手背,但你会看到,我李昭的刀,永远指着该杀的人。
偏厅外传来脚步声。
郭崇韬掀帘进来,腰间的算筹袋撞在门框上,发出细碎的响:使君,庐州城防图已誊抄三份。他扫了眼李遇,抱拳,李团练安好。
李遇起身回礼,目光扫过郭崇韬腰间那串染着墨渍的算筹——这是军师才有的物件。
他突然想起巷战时,玄甲军的阵型变了三次,每次都恰好卡住他的退路,原来背后有这样的人。
楚地的消息。郭崇韬从袖中抽出一卷密报,展开时带起一阵风,朱景残部的朱瑾,昨日过了汨罗江。
马殷在潭州召了六军指挥使议事,高郁称病未去。他指尖点在二字上,此人是马殷的腹心,管着楚国盐铁。
李昭接过密报,烛火在他眼底跳动:寿州的盐场,今年能出三万石盐。
郭崇韬眼睛一亮:楚地缺盐,米却多。
若以盐换米,高郁的私商队能赚三倍利。他压低声音,末将已选了个会说楚语的牙将,今夜扮作茶商,带二十箱建州茶——茶里藏着盐引。
李昭点头,将密报投入火盆。
纸灰打着旋儿飞上天花板,像群黑色的蝶:告诉高郁,只要楚国按兵三个月,寿州的盐铁商路,给他留三成。
使君!厅外突然传来赵延嗣的喊喝。
这位玄甲军指挥使撞开厅门,铠甲上还沾着草屑,南门守卒拿了个可疑的!
那厮身上搜出楚国的狼头印,正逼问李团练旧部的住处!
李遇地拔出腰间的短刀——那是方才李昭送他的,说是防身用。
他大步走到厅外,月光下,跪着个灰衣汉子,嘴角淌血,左手小指齐根而断——正是楚国细作的标记。
你问我旧部?李遇单膝跪在汉子面前,短刀抵住他咽喉,我李遇的旧部,现在都是庐州团练。他转头看向李昭,眼里映着月光,使君,末将今日立誓——刀刃寒光一闪,汉子的人头滚落在地,谁要动庐州百姓,我李遇的刀,先砍了他!
李昭望着满地血污,又望向李遇染血的短刀。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敲在二更天时。
他摸了摸腰间的虎符,转身走向后园的七星台。
台上的青铜浑天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李昭伸手拨了拨二十八宿的铜球,抬头望向夜空。
北斗七星斜挂在东墙,玉衡星的位置,似乎比昨日偏了半指。
通天道人...他轻声念着前世师父总挂在嘴边的道号,指尖拂过浑天仪上的星图,明日该设坛了。
夜风掀起他的大氅,将一声极轻的叹息卷向星空——那里,金星正缓缓靠近天市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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