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陌生旅人就像投入池塘的石子,荡开几圈涟漪后便消失无踪,李家坳重归平静。但李青山的心,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平静了。
“剑息”。
那两个字,如同带着魔力,在他心头反复回响。
原来,自己从锈剑上感受到、并且艰难引导的那一丝微弱力量,是有名字的。而且,外面世界的人,似乎能辨认出它?
这个认知,像是在他封闭的世界里,推开了一扇窗,让他窥见了一丝截然不同的、广阔天地的微光。他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与渴望。
然而,现实依旧困顿。他依旧每日砍柴、帮工,依旧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锈剑冥思感应,依旧在山林间重复着那单调而枯燥的挥击。
进步微乎其微,那日斩杀野猪时昙花一现的青芒再未出现。锈剑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只有在李青山精神力高度集中,或是情绪剧烈波动时,才会给予一丝微弱至极的回应,如同沉睡巨兽无意识的鼾声。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与锈剑之间那种无形的联系,正在一点点加深。那丝剑息在他体内流转时,也愈发顺畅了一丝丝,虽然依旧细若游丝,却不再像最初那样难以捕捉。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李青山十三岁了。
这年春天,李家坳来了另一拨不速之客。
与上次那几个风尘仆仆的旅人不同,这次来的是三男一女,皆身着统一的青灰色劲装,腰佩长剑,步履沉稳,眼神锐利顾盼间自有股逼人英气。尤其是为首那名中年男子,面容儒雅,三缕长须,目光温润却深邃,令人不敢直视。
他们径直找到了村里辈分最老的太公,态度不算倨傲,却也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疏离感。
村里顿时轰动起来。这等人物,平日只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听闻,何曾亲眼见过?孩子们远远围着,既羡慕又害怕地看着他们腰间的长剑。
李青山正在院中劈柴,听到动静,也忍不住放下柴刀,站在篱笆边望去。
那四人正与太公在老槐树下交谈。距离颇远,听不清具体内容,只隐约听到“巡查”、“妖氛”、“地动”等零星字眼。
李青山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他们腰间佩戴的长剑吸引了。
那些剑,剑鞘古朴,造型简洁,与他灶房里那柄锈迹斑斑的铁条截然不同。阳光洒落,剑柄与剑鞘偶尔反射出冷硬的光泽,似乎能感受到其内蕴藏的锋锐。
这就是……真正的剑吗?
他下意识地对比了一下。比起锈剑的沉重死寂,这些剑显得更“活”,更“亮”,但也似乎……少了点什么。少了锈剑那种深藏于厚重锈层之下、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苍茫与古老。
就在他出神之际,那名为首的中年儒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忽然转头,温润却极具穿透力的视线,隔空落在了李青山身上。
李青山心头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移开目光。但他随即想到灶房里的锈剑,想到那日旅人口中的“剑息”,一股莫名的倔强涌起,竟硬生生扛住了那无形的压力,没有躲闪,只是平静地回望过去。
中年儒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上下打量了李青山几眼,目光尤其在李青山那因常年干活而显得结实、站姿隐隐带着某种协调韵律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瞬。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对李青山微微颔首,便转回头去,继续与太公交谈。
李青山松了口气,这才发觉手心竟微微出汗。那人明明没有释放任何敌意,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过了一会儿,那几人问完话,便欲离开。经过李青山家篱笆外时,那名看起来年纪最轻、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弟子,目光扫过院角堆放的柴火,又瞥了李青山一眼,或许是少年心性,或许是出于某种优越感,他忽然轻笑一声,对身旁的女伴低语道:“这穷乡僻壤,倒是出了个筋骨不错的苗子,可惜了,只会砍柴。”
声音虽低,却清晰地传入了李青山耳中。
李青山握紧了手中的柴刀,指节微微发白,却没有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
那女弟子容貌秀美,闻言微微蹙眉,拉了青年一下:“周师弟,慎言。”
那周师弟不以为意地笑笑。
就在这时,一阵疾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朝那周师弟脸上扑去。
周师弟似是觉得在女伴面前被枯叶拂面有些丢份,下意识地并指如剑,随手向前一划!
动作轻描淡写,流畅自然。
嗤啦!
一声极轻微的裂响。那几片枯叶竟在空中无声无息地从中断裂,切口平滑无比!更令人惊异的是,一道无形的气劲逸散而出,在地面的尘土上,留下了一道长约尺许、深约寸许的清晰划痕!
剑气!
并非李青山那微弱缥缈、需全力催动才有一丝感应的剑息,而是真正具现化的、可离体伤物的剑气!
周师弟露出些许得意之色,瞥了李青山一眼,仿佛在说“瞧见了么,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李青山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地上那道剑痕。
原来……剑的力量,可以达到这种程度?!如此随意,如此凌厉!
与他依靠锈剑本能反应、懵懂引导的微弱力量,简直是云泥之别!
那中年儒生也看到了这一幕,眉头微皱,似是觉得师弟有些卖弄,轻斥一声:“周云,走了。”
名为周云的青年这才收敛神色,与其他三人一同转身,脚步轻点,很快便消失在村口,身法迅捷,远非寻常人可比。
村民们议论纷纷,惊叹着那“仙长”的手段,对着地上那道剑痕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李青山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依旧牢牢锁着那道剑痕。
他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原来,剑是这样用的?
原来,人可以拥有这样的力量?
那几人来自哪里?他们口中的“宗”又是什么地方?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本事?
一个又一个问题,如同沸腾的气泡,在他胸膛里翻滚。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广阔,也更加……精彩!而自己拥有的那点微末感应,在那真正的剑气面前,渺小的可笑,却也让他看到了一条清晰无比、令人向往的道路!
他想要那样的力量!
不是依靠锈剑偶尔的施舍和共鸣,而是真正属于自己、如臂指使的力量!
那天晚上,李青山没有再去灶房对着锈剑发呆。
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满天繁星,沉默了许久。
那道尺许长的剑痕,如同烙铁一般,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也印在了他的心上。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李青山就扛着柴刀上了山。但他没有去常去的柴坡,而是钻进了更深、更险峻的老林里。
他找到了一处僻静的瀑布深潭。水声轰鸣,白练垂空,溅起漫天水汽。
这里足够隐蔽,不会有人打扰。
他放下柴刀,面对着轰鸣的瀑布,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回想昨日那青年随手划出的那一剑。
动作、姿态、发力方式……还有那瞬间迸发出的、锐利无比的意韵!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虚握右手,以手代剑,模仿着那股意韵,朝着前方奔流的瀑布,猛地一划!
没有声音,没有效果。奔流的瀑布毫无变化,巨大的水声瞬间吞没了他一切徒劳的努力。
一次,两次,十次,百次……
他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一次次调动体内那微弱的剑息,尝试着将其凝聚,将其催发,试图斩开面前的水幕。
结果自然是徒劳。他的手臂很快酸麻肿胀,体内的剑息也消耗殆尽,头晕眼花。
但他没有停止。
那道地上的剑痕,如同最严厉的鞭策,也是最诱人的饵食,驱动着他,压榨着他全部的潜力。
日复一日,除了必要的劳作,他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了这处瀑布深潭边。
枯燥、疲惫、一次次失败、看不到任何希望。
但他心中那团火,却被那道剑痕彻底点燃,越烧越旺。
他不知道真正的剑该怎么练,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那柄沉默的锈剑赋予他的微弱感应,以及脑海中不断回放的那惊鸿一瞥的剑气。
他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执着地、疯狂地,向着那遥不可及的目标,发起了冲锋。
春去夏来,瀑布边的岩石被他磨得光滑。少年瘦削的身影在水汽中一次次挥动手臂,眼神专注而炽热。
他并不知道,在他每一次耗尽心力、引导那丝微弱剑息冲击瀑布时,藏于家中灶房的锈剑,剑身之上,那厚重的锈层深处,一点青芒闪烁的频率,似乎悄然加快了一丝。
仿佛沉睡的古老意识,终于被这持续不断的、微弱却坚韧的呼唤,稍稍唤醒了一丝真正的关注。
而他更不知道,在他于深山苦练之时,那日离去的几名青衣人,正为着地震后残留的一丝诡异“妖氛”痕迹,再次于百里之外的一片荒山中,与某种非人之物,展开了一场激烈而短暂的搏杀。
剑光纵横,妖气嘶嚎。
世界的大门,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缓缓裂开一道缝隙。
而李家坳的平静,也即将被彻底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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