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长老院。
长老院的檀香裹着寒气在梁间盘旋,六扇梨花木座屏雕着繁复的花纹,将殿内气氛衬得愈发沉肃。长老们端坐两侧,三位长老面色沉凝,案上摊着一封烫金信封。
那是云梦宋家送来的问责信。
宫子羽坐于左侧首座,月白长袍外叠着三层貂绒披风,领口的狐毛拢着下颌,仍掩不住指尖微微泛白,腰间的执刃令牌悬在衣襟前,随着他平稳的呼吸轻轻晃动,却晃不散眉宇间的凝重。
中间的宫尚角一身黑金大氅,暗纹在烛火下流转如墨,他指尖叩着案面,节奏不急不缓,每一下都像敲在众人的心尖上,明明未发一言,却自带压场的气场。
右侧的宫远徵揣着双手靠在椅背,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面,目光扫过信封时翻了个白眼,显然没把这场议事放在心上。
“今日召各位来,是为了云梦宋家问责一事。” 雪长老率先打破沉默,枯瘦的指腹重重敲了敲案上的信封,纸张发出脆响,“先前选亲宴,宋四小姐因‘毒害候选新娘’的罪名被送回府,如今冤案查清,人家姑娘的名声算是毁了。宋家派来使递信,要宫门给个说法。”
“此事确是宫门之过。” 宫尚角抬眼,语气坦诚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冷静,“当时选亲现场混乱,宫子羽未经核验证据便定案,才酿成这场误会。”
“是我考虑不周。” 宫子羽应声起身,披风下摆扫过地面,“我会亲自向宋家致歉,再备上丰厚嫁妆补偿,务必尽力挽回宋四小姐的名声。”
“考虑不周?” 宫远徵突然嗤笑出声,身子往前倾了倾,语气里满是嘲讽,“怕不是当时被云为衫迷了心窍,连基本的查案都忘了吧?”
花长老却摇了摇头,打断了这场暗讽:“丰厚嫁妆无用。云梦宋家世代经商,家底殷实,最不缺的就是钱财。来使说,宋四小姐不愿要补偿,非要亲自来宫门 —— 她要当面问问执刃,当初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定她的罪,为何让她背着污名,受了这么久的指点。”
“讨说法?” 宫远徵乐得直挑眉,往椅背上一靠,声音故意扬高了些,“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角宫有上官浅,我还没到选亲的年纪,这宋四小姐放着别人不问,偏偏要跑一趟宫门,宫子羽,她分明是冲你来的!”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静水,满室目光瞬间聚在宫子羽身上。
宫子羽却依旧站得笔直,语气温和却字字坚定:“长老,此事因我而起,我认。但我心中只有阿云,绝无可能对其他女子动心。宋四小姐的名声要挽回,可我的心意不会变,道歉补偿我都应,除此之外,我不能应。”
“子羽!” 花长老猛地拍向案几,青瓷茶杯震得嗡嗡作响,语气添了几分严厉,“当初是你不查不问定了罪,如今人家姑娘找上门,你岂能一句‘心意不变’就推脱?宫门向来重信誉,这事要是处理不好,传去江湖上,岂不让人笑我们宫门无担当?”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 雪长老也跟着劝道,眉头皱得更紧,“为这点事给宫门添个敌人,太不值当了。况且宋家已被无锋盯上,宋四小姐此次来,也是想求宫门庇护。”
两位长老轮番劝说,宫子羽却依旧坚持:“我并非推脱。致歉、补偿,我都配合,但感情之事不能勉强。我若为了‘负责’委屈自己,也是委屈宋四小姐,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话不能这么说。” 雪长老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宋四小姐宋妍本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因宫门的过错受了这么大委屈,如今只求个说法,若是连这点都满足不了,岂不是显得宫门无情无义?况且云为衫至今不知所踪,你这执刃夫人的位置,也不能一直空着。”
“不如这样。” 一直沉默的月公子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几分,“此事因你而起,你便担起责任。先派人把宋四小姐接到女客别院安置,好吃好喝招待着,后续的补偿、道歉,再慢慢商议。”
宫子羽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安置和致歉,我会亲自安排。但感情之事,我仍不能妥协,还望长老们体谅。”
“行了行了,先把人接来再说!” 花长老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这事不能再拖,今日就派人去,务必礼数周全,再不能出任何差错。”
宫远徵听得没了兴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脑袋往肩窝里一缩,小声嘟囔:“接来又能怎么样?宫子羽心里只有云为衫,难不成还能逼他娶亲?我看这宋四小姐,怕是要白跑一趟咯!”
与此同时,密道深处的阴影里,寒鸦贰一身黑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指尖捏着个青铜蛊盒,盒身刻着细密的纹路,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冷光。
寒鸦贰抬眼看向对面的女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宋妍,此次你潜入宫门,只有一个任务 —— 把同心蛊下到宫子羽身上。”
宋妍站在对面,素白襦裙衬得她脸色苍白如纸,纤弱的肩膀微微发颤,一阵冷风从密道缝隙钻进来,她立刻抬手捂嘴轻咳,咳得眼角泛了红,若不是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任谁都会把她当成个弱不禁风的世家小姐。
伸手接过蛊盒,宋妍指尖触到盒面的冰凉时,身子几不可查地顿了顿,轻声问:“宫子羽身边守卫森严,我如何能近身?”
“这便是你的事了。” 寒鸦贰指尖转着蛊盒,语气里没半分温度,“你本是宋家小姐,因选亲冤案被送回府,如今以‘讨说法’的名义回宫门,名正言顺。宫子羽心怀愧疚,定会对你多有照拂 —— 这就是你的机会。”
寒鸦贰话锋突然一转,眼底多了几分算计:“对了,上官浅也在宫门,如今怀了宫尚角的孩子,在角宫颇有分量。必要时,你可以寻她合作,也可以…… 利用她。”
“利用她?” 宋妍满是诧异,声音都微微发颤,“上官浅可是魅,她在无锋的等级远高于我,我怎敢利用她?”
寒鸦贰嗤笑一声,眼神更冷:“无锋只论任务成败,不分等级高低。你的任务是下蛊,她的任务是潜伏,你们的任务同等重要。利用她达成你的目的,这才是你该做的。”
寒鸦贰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提醒:“而且,不会武功,便是你的优势。毕竟,谁会怀疑一个没武功、还有喘疾的弱女子是无锋之人?你的柔弱,就是最好的伪装。你只需演好‘受了委屈的宋家小姐’,博取宫子羽的同情,再寻机会下手。”
“我知道了。” 宋妍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光芒,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越是看似无害,越能让人放松警惕。我定会完成任务,将同心蛊下到宫子羽身上。”
寒鸦贰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就要踏入更深的黑暗,走到密道入口时却又停下,回头冷冷叮嘱:“记住,在宫门,不可轻信任何人,包括上官浅。你的身份、你的柔弱,都是你的武器,万万不能暴露。你只有一次机会 —— 无锋不留无用之人,失败了,就是死。”
“是。” 宋妍躬身应下。
直到寒鸦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宋妍才缓缓直起身。原本苍白的脸上,此刻竟爬满了冰冷的恶意。
眼底的柔弱被狠戾取代,宋妍抬手摩挲着青铜蛊盒,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宫子羽,当初你让我受尽了委屈,现在,该轮到你付出代价了。”
次日午后,宫门的青石板路被薄雪覆上一层浅白,一顶描金乌篷轿缓缓停在正门前。
轿帘掀开时,率先落地的是一双绣着牡丹的红色锦鞋,宋四小姐身着银红袄裙,外罩白狐毛斗篷,抬手拢了拢鬓边珍珠钗,目光清亮地扫过宫门匾额,不见半分怯意。
宫子羽依言亲自迎在廊下,月白长袍外的貂绒披风沾了些雪粒,他微微颔首:“宋四小姐一路辛苦,女客别院已备好暖炉与点心,先歇息片刻?”
宋四小姐却未动步,指尖轻轻摩挲着斗篷系带,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力:“执刃不必多礼,我来此并非为了享受招待。”
抬眼望向宫子羽,宋妍眼底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怯,反倒藏着几分审视,“当初在选亲宴上,执刃大人仅凭几句证词便定我罪,让我宋家沦为笑柄。今日我来,一是要听执刃一句真心致歉,二是想问问,执刃查明冤案,究竟查了些什么?”
这番话让在远处高地看热闹的宫远徵挑了挑眉,凑到宫尚角身侧:“看来不是来寻姻缘的,倒像来审案的。”
宫尚角指尖仍无意识地轻叩腰间玉佩,目光落在宋四小姐身上,若有所思。
宫子羽面色未变,坦然迎上宋妍的目光:“当日选亲现场混乱,我误信了伪造的证物,未曾细查便下了定论,确实有失公允。此事我已向长老们坦白过错,也愿以宋家所需的方式致歉 —— 无论是公开澄清,还是协助挽回声誉,我都全力配合。”
“公开澄清?” 宋四小姐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如今江湖上谁不知,云梦宋家四小姐曾因下毒谋害待选新娘,被宫门驱离?一句澄清,就能抹掉我这些日子受的指点?”
宋妍顿了顿,话锋微转,“不过我也知,执刃心中另有其人。方才一路走来,见宫门上下都在传,执刃对那位云为衫姑娘情深意重,连夫人之位都空着等她。”
这话让周围的空气瞬间静了几分,宫子羽握着披风系带的手指紧了紧,却依旧坦诚:“我对阿云的心意,不会因旁人改变。但宋四小姐的委屈,我也不会推诿。除了感情之事,但凡我能做到的补偿,宋四小姐尽可提出。”
“执刃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要公然包庇云为衫不成?在场的诸位可都心知肚明,那毒药分明就是云为衫蓄意栽赃到我身上的!可如今执刃却对云为衫如此维护,口口声声说着与云为衫的情谊,这难道不是代表宫门在表态,要包庇一个无锋之人吗?”宋妍语气咄咄逼人,言辞犀利,显然对宫子羽的态度极为不满。
然而,面对如此凌厉的质问,宫子羽却并未显露出丝毫的退缩之意。
宫子羽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道:“阿云虽然出身于无锋,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下毒之人。目前,我们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当初的那碗毒药就是云为衫所下。宋四小姐,还望你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不要轻易下此断言。”
宫子羽的这番话,声音虽然不大,但却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场中众人的心上。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宫子羽竟然会如此坚决地为云为衫辩护。
整个气氛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大家都心知肚明,宫子羽这是摆明了要力保云为衫,哪怕是面对众人的质疑和压力,哪怕明知道毒药确实是云为衫栽赃,他也毫不退缩。
一旁的雪长老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既然宋四小姐有此疑虑,不如先入住女客别院。此事牵扯甚广,我们需从长计议。子羽,你先带宋四小姐去安置,后续议事,再请她一同参与。”
宫子羽点了点头,看向宋四小姐:“宋四小姐,这边请。”
没有激烈的争执,没有难办的僵局,宫远徵看得满心失望。
宫远徵很是无聊,见众人准备散场,便凑到宫尚角身边嘟囔:“哥,白跑一趟了…… 还以为能有什么好戏看呢,结果就这么轻飘飘定了,真没意思。”
宫尚角目光越过人群,望着宋妍和宫子羽远去的背影。语气意味深长:“急什么?今日只是开端,看来,宫门的热闹,还没结束。”
宫远徵愣了愣,眨了眨眼:“哥,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这宋四小姐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宫尚角没再解释,只拍了拍宫远徵的肩,转身就走。黑金大氅的下摆扫过门槛,留下一道暗沉的影子,像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只待时机一到,便会掀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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