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八的眼神,从警惕瞬间升级为惊骇。
他混迹废品江湖,靠的是眼毒心黑,以及对各种金属材料那点半吊子的认知,38crmoAlA,这串魔鬼般的代号他只在一个酒后吹牛的军工厂采购员嘴里听过,知道那是能造炮管的“龙筋”,但具体长什么样,有什么特性,他两眼一抹黑。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平静地吐出这串代号,就像在点一道家常菜。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黑八的声音干涩,握着磅秤杆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仿佛那是什么武器。
林旬没有理会他的惊慌,平静的目光越过他,径直投向那堆积如山的钢铁丛林。“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他一边走,一边说,“重要的是,黑八哥你这里,有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他的脚步不快,却让黑八感到一阵莫名的压迫。那眼神不像在逛废品站,更像一位将军在巡视自己的兵器库。
突然,林旬停在一根半埋在泥里、毫不起眼的传动轴前,那根轴身布满褐锈,粗重笨拙,像是刚从沉船上拆解下来的遗骸。
“黑八哥,这根轴,怎么说?”林旬用脚尖轻踢轴身,发出沉闷的“嗡”声。
“破船轴,不值钱。”黑八瞥了一眼,恢复了几分老江湖的轻蔑,“你要,按废铁价,一斤两毛,自己刨出来过秤。”
“是吗?”林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蹲下身,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什锦锉,在轴的端面锈迹最厚处,手臂肌肉绷紧,用力一锉!
“呲啦——”
刺耳的摩擦声中,一小片光亮的金属截面暴露在空气中,紧接着,他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砂轮片,在那片光洁面上,手腕一抖,精准地划过!
滋啦——!
一串璀璨的火花,在清晨的阳光下骤然爆裂!
那火花,并非普通碳钢的橘黄,而是一种极其明亮、带着爆裂感的金白色,火花束短而密集,尾部还有分叉的爆点!
张师傅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干了一辈子钳工,玩了一辈子钢材,他太认识这火花了!这不是钢,这是钢里的“王侯”——高强度合金钢!
黑八脸上的横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叼着的烟卷都忘了吸,任由烟灰烫在嘴唇上才猛地惊醒。
“42crmo。”林旬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铁锈,语气平淡得像在点评一盘菜,“调质处理的高强度合金钢,这不是船轴,是大型锻压设备的报废主轴。黑八哥,这东西当废铁卖,你这废品站之王的名号,可就名不副实了。”
冷汗,瞬间从黑八的毛孔里渗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被医生用手术刀一层层剖开,所有的心思和伎俩,在这个年轻人面前都无所遁形,这根轴,是他前年花两百块从一个倒闭锻压厂收的,他只知道钢口好,一直当宝贝藏着,准备倒给乡下土高炉卖个高价。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竟是名贵的42crmo!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发颤。
“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就是对这些铁疙瘩,熟了点。”林旬指了指那根轴,“黑八哥,这东西我不跟你抢,我还是那句话,我只要38crmoAlA。”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刺黑八内心:“我也不要整根的,我知道你没有。我就要一截报废的,淘汰下来的边角料。长度一米五,直径一百毫米左右。”
“我猜,你那肯定有。可能是哪个兵工厂淘汰的炮管内衬,也可能是哪个发动机厂试制失败的曲轴毛坯。”
林旬每说一句,黑八的脸色就白一分。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一个活了几十年的老妖怪,自己的家底被人家翻了个底朝天。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黑-八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恐惧。
“造机器。”林旬从口袋里掏出那皱巴巴的七百块钱,在手里掂了掂,“黑八哥,开个价吧。我没多少钱,但也不想占你便宜,交个朋友,以后,我或许还能帮你看看,你这废铁堆里,还藏着哪些‘宝贝’。”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黑八内心最贪婪的那把锁。
他看着林旬,又看了看那堆积如山的废料,如果能跟这小子搭上线……恐惧迅速被无尽的贪欲所取代。
他咬碎了后槽牙,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你跟我来。”
他带着两人,绕到大棚后一个更隐蔽的小院,黑八打开挂着大锁的石棉瓦门,一股浓郁的机油混合着金属氧化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里,用油布盖着些形状各异的金属疙瘩,这才是他真正的宝库。
黑八走到角落,猛地掀开一块油布,露出一根黑不溜秋、满是锈迹的短粗钢棒。
“这个,去年从北边一个坦克修理厂的朋友那弄来的,听说是坦克炮管的废品,具体是什么料,我也不懂。”
林旬走上前,蹲下身。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钢棒截面时,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贯穿了他的大脑!
前世的记忆碎片轰然炸开——暴雨倾盆的跨海大桥工地,一台关键的液压顶升设备因为核心传动轴金属疲劳断裂,导致整个节段箱梁姿态失衡,功亏一篑……项目总工老周那张绝望的脸,在雨中嘶吼:“要是当初能找到38crmoAlA,要是……”
“小旬?你怎么了?”张师傅见他脸色一白,身子晃了一下,急忙扶住他。
“没事。”林旬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眼中的锐利更胜之前。他用手指在那截面上轻轻摩挲,感受着高合金钢在反复锻打后留下的、如同年轮般的细密纹路。他又凑近闻了闻,除了铁锈,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杏仁的古怪气味——那是氮化处理后独有的味道。
“就是它。”林旬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张师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黑八哥,这东西,怎么卖?”
黑八搓着手,眼珠乱转,试探着伸出五根手指:“五……五千?”
“噗!”赵富贵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被张师傅一把捂住了嘴。
林旬笑了,摇了摇头:“黑八哥,你这是把我当冤大头了。这东西是宝贝,但也是个有瑕疵的宝贝。”
他指着钢棒中间一道在锈迹下几乎看不见的细微凹痕:“这里,加工时跳了一刀,深度超差了至少0.5毫米,所以它才会被当成废品。做不了炮管,只能回炉。”
黑八的冷汗,瀑布般流了下来。这道凹痕,他自己用卡尺量过都没发现!
“一口价。”林旬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块。外加,我帮你把院子里所有你吃不准的料,都鉴定一遍。”
三百块,加一个点石成金的承诺!
黑八的心脏疯狂擂鼓。他知道,林旬的“鉴定”,价值何止千金!
“成交!”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钱货两清。林旬和张师傅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那一百多公斤重的钢棒抬上板车。
张师傅推着车,只觉得车上的不是钢材,而是一座沉甸甸的未来,他看着身边这个年轻人,汗水混着尘土,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嘴唇动了动,那个盘旋了许久的问题终于问了出来:“小旬……你到底……是谁?”
林旬拍了拍那根冰冷粗糙的钢棒,像在安抚一头沉睡的巨兽。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前方红星厂的方向,轻声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我是一个……回来补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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