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府夜宴的喧嚣与华彩,如同退潮的海水,随着宾客(虽然只有一位重要宾客)的离去而渐渐平息。悬挂的灯火被逐一熄灭,只留下廊下几盏用以照明的气死风灯,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侍女和小厮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残席,空气中还残留着酒肉的香气与淡淡的脂粉味,但那股热烈的、浮华的气息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曲终人散的清冷与寂静。
在府邸深处,赵姬所居的院落却还亮着温暖的灯光。
她的闺房布置得雅致而舒适,不同于宴会厅的奢华,这里更显女性化的柔美。绣着缠枝莲纹的锦帐低垂,紫檀木的妆台上摆放着各式精致的漆盒与铜镜,空气中弥漫着她常用的、清甜淡雅的花草熏香。赵姬已换下了那身炫目的舞衣,穿着一件柔软的杏子黄家常深衣,乌黑的长发如云般披散下来,卸去了浓妆的脸庞在灯下显得格外清丽动人,却带着一丝舞后的倦怠与尚未完全褪去的兴奋红晕。
她坐在妆台前,手中拿着一把玉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长发,嘴角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满足的笑意。脑海中,依旧回荡着方才宴会上那如潮的(虽然只有一位观众)惊艳目光,以及师涓先生那精妙绝伦的伴奏。更重要的是,她想起了夫君吕不韦看向她时,那带着欣赏与骄傲的眼神。能为他招待贵客增添光彩,能让他面上有光,她心中便充满了作为妻子(尽管是姬妾)的喜悦与价值感。
“夫人,主人往这边来了。”贴身侍女轻步进来,低声禀报。
赵姬闻言,眼中笑意更浓,连忙放下玉梳,整理了一下衣襟,起身相迎。
门帘掀动,吕不韦走了进来。他已换下了宴客时的华服,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常服,脸上没有了宴席上的热情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甚至带着几分凝重的神色。
“夫君。”赵姬迎上前,声音柔婉,带着一丝期待被夸赞的娇憨,“夜已深了,您累了吧?妾身让她们备了安神汤。”
吕不韦摆了摆手,目光在赵姬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欣赏,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赵姬此刻读不懂的决断。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拥她入怀,或说些温存体贴的话,只是走到房中的一张矮榻旁坐下,示意赵姬也坐。
“舞跳得很好。”吕不韦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师涓先生的曲子也配得妙。今晚,辛苦你了。”
得到夸赞,赵姬心中一甜,柔顺地在他身旁坐下:“能为夫君分忧,是妾身的本分。只要……只要夫君高兴便好。”她察觉到吕不韦似乎心事重重,便试探着问:“夫君……可是西行之事,尚有烦忧?”
吕不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间充满女儿家气息的温馨闺房,然后重新落在赵姬那张美丽而带着些许茫然的脸上。
“姬,”他改变了称呼,语气变得异常沉重,“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些年头了。可知我吕不韦,平生之志何在?”
赵姬微微一怔,思索着答道:“夫君志在四方,经商济物,富甲天下……”这是她一直以来对吕不韦的认知,一个极其成功、有抱负的大商人。
“富甲天下?”吕不韦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毫无欢愉,只有一种冰冷的嘲讽,“若仅止于此,与守财之奴何异?囤积居奇,不过是匹夫之乐,蜗角之名!”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眼中迸发出赵姬从未见过的、如同烈焰般灼热的野心光芒:“我所图者,乃是经纬天地,立不世之功!乃是执掌乾坤,搅动天下风云!乃是将这七国视为棋局,众生视为棋子,下一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天大棋!”
赵姬被丈夫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野心宣言惊呆了,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一直知道夫君非池中之物,却从未听他如此直白地袒露心迹。
吕不韦不再看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她描绘一幅宏伟而危险的蓝图:“如今,我便握住了一枚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棋子——公子异人!投资于他,如同将全部身家性命押上赌桌,赢了,便是拥立之功,裂土封侯,权倾朝野,名垂青史!输了……便是倾家荡产,身死族灭,万劫不复!”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赵姬的心上。她虽然不完全明白其中的政治凶险,但“倾家荡产”、“身死族灭”这些字眼,足以让她感到恐惧。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吕不韦的手,想要给他一些安慰和支持:“夫君……风险如此之大,不若……”
“没有退路!”吕不韦猛地打断她,反手握紧她的手,力道之大,让赵姬微微蹙眉,“箭已离弦,岂容回头?如今,异人公子已初步信我,金钱开路,策略已定。但,这还不够!”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鹰隼般牢牢锁定赵姬,那眼神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欲成大事,需不惜一切!欲固其心,需投其所好,予其最渴望而不可得之物!”
赵姬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她的脊背。她看着吕不韦那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脸,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夫君……何出此言?异人公子……他最渴望的,莫非不是归秦嗣位?”
“那是远望!”吕不韦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眼下,他更需要一种实实在在的、能将他从绝望孤寂中彻底拉出来的‘温暖’和‘寄托’!我观他今晚……对你……甚是倾心!”
“对我?”赵姬愕然,随即想起宴席上那位年轻质子失魂落魄的眼神,脸上不禁飞起两朵红云,但那并非喜悦,而是窘迫与一丝被冒犯的羞恼,“夫君!你……你怎可……”
她的话未能说完。
因为吕不韦已经直视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清晰而缓慢地,说出了那个将彻底改变她命运、也将他自己推向道德深渊的决定:
“是的。对你。所以——我将把你,赠予他。”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赵姬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她猛地抽回被吕不韦握住的手,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惊雷劈中,僵直在原地。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恐惧和被背叛的剧痛而急剧收缩。她看着吕不韦,看着这个她倾心侍奉、视为依靠的男人,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夫……夫君?!”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无法接受的破碎感,“你……你方才说什么?你……你要把我……送人?!送给那个……那个秦国的质子?!”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如同断线的珍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我……我于你而言,究竟是何物?!一件可以随意估价、随意送出的玩物吗?!一件用来笼络人心的工具吗?!”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心碎与绝望,“这些年的情分……这些年的夫妻恩义……难道……难道都是假的吗?!”
她泣不成声,娇弱的身躯因为巨大的打击而瑟瑟发抖,仿佛风中凋零的花瓣。
看着赵姬如此痛苦的模样,吕不韦的心中,确实掠过了一丝尖锐的刺痛。毕竟,这是他宠爱多年的女人,她美丽、温顺、善解人意,带给他许多欢愉。他不是全无感情的冷血动物。
但是,那丝刺痛,与他脑海中那幅“执掌乾坤”、“权倾天下”的宏伟蓝图相比,实在是太微弱了。如同星火之于燎原烈焰,瞬间便被那名为“野心”的滔天巨浪所吞噬、淹没。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迅速将那丝不该有的柔软情绪压了下去,重新换上了那副冷静到近乎残酷的面具。
“非是送人!”他加重语气,试图用话语来粉饰这赤裸裸的交易,“是托付!是重任!”
他站起身,走到赵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姬,你冷静听我说!异人公子,他日若真能如我所谋,归秦嗣位,他便是未来的秦王!而你,若跟随着他,便是王妃!乃至……王后!”
“王后”二字,他刻意加重,如同在赵姬面前展开一幅无比辉煌灿烂的画卷。
“你难道愿意一生,只做一个商贾之妾,即便锦衣玉食,终究身份低微,为人所轻吗?难道你不想母仪天下,站在世间女子权势的顶峰,受万人景仰吗?”
他软硬兼施,一方面描绘着诱人的未来,另一方面也暗示着现实的残酷:“此乃千载难逢之机!是通往至尊之位的唯一捷径!更是你我二人,摆脱商贾贱籍,跻身天下顶级权贵之列的唯一希望!难道你甘愿一生,仅止于此吗?甘心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背负着这低人一等的身份吗?”
他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的毒药,试图侵蚀赵姬的痛苦和抗拒。一边是眼前被当作货物般赠送的屈辱与心碎,另一边是那遥不可及却又光芒万丈的王后宝座……
赵姬瘫坐在地上,泪水依旧流淌,但哭声却渐渐低了下去。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吕不韦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那双燃烧着野心火焰、却冰冷无比的眼睛。
她的心,如同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无法接受被挚爱之人如此无情背叛的剧痛与绝望。
另一半,却被那“王妃”、“王后”的诱惑,以及吕不韦所说的“摆脱贱籍”、“子孙荣耀”的话语,悄然拨动……
她知道,吕不韦的决定,恐怕已无法更改。
而她,一个乱世中的弱质女流,一个被视为“财物”的姬妾,她的意愿,她的痛苦,在男人宏大的野心与冰冷的算计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她闭上了眼睛,任由冰冷的泪水肆意横流,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随着这泪水流尽。
而吕不韦,看着赵姬那沉默而绝望的泪水,知道她内心的防线正在松动。他知道,还需要最后一把火,还需要一个更“自然”的场合,来最终完成这桩交易。
他心中,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次与异人会面时,该如何开这个口,才能让这“赠姬”之举,显得顺理成章,甚至让异人对他感激涕零。
红颜,终成筹码。
在这盘以天下为赌注的棋局中,没有人,是不能被牺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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