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冯野王的三千铁骑迎着河西的风沙向西疾驰时，千里之外的长安未央宫，却沉浸在一片秾丽浮华的春日暖融之中。太液池碧波微漾，映照着新绿宫柳与飞檐翘角；椒房殿内兰膏明烛，熏香袅袅，将一切现实的棱角都模糊在氤氲的香气里。
然而，在这片看似祥和的景象之下，暗流涌动，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西域的刀光剑影。
许皇后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张依旧美丽却难掩憔悴的面容。她是宣帝许皇后从弟、平恩侯许嘉之女，元帝为太子时所纳的妃嫔，育有皇子刘骜，即当今太子。依仗元帝念旧与太子之母的身份，她曾稳坐后位，母仪天下。可近年来，她清晰地感觉到，陛下投向她的目光，越来越少了。
“娘娘，”贴身侍女云岫小心翼翼地为她簪上一支赤金点翠步摇，低声道，“听闻……陛下昨夜又歇在昭阳舍了。”
昭阳舍，那是新近得宠的赵氏姐妹——赵飞燕、赵合德的居所。
许皇后握着玉梳的手指微微一紧，指节有些发白。她没有说话，只是镜中的眼神又冷了几分。赵飞燕，原不过是阳阿公主府上一名歌伎，以体轻善舞得名；其妹赵合德，姿容更甚，性情柔媚入骨。不知怎的，竟被陛下偶然得见，惊为天人，即刻纳入宫中，宠爱非常，短短时日，便从婕妤晋为昭仪，赐住最奢华的昭阳舍，几乎专宠于一身。
“太子今日的功课如何？”许皇后移开话题，不愿在侍女面前过多失态。
“太子殿下晨起习读了《诗经》，太傅夸赞殿下聪慧。”云岫连忙回答。
提到儿子，许皇后脸上才露出一丝真正的暖意。刘骜是她最大的倚仗。只要太子地位稳固，任凭那些狐媚子如何兴风作浪，也动摇不了她的根本。但她心中仍有隐忧，陛下虽立了太子，却因宠爱赵氏，对定陶王刘康（元帝庶弟）也颇为亲近，曾多次流露出对刘康才干的欣赏。这微妙的信号，足以让后宫和前朝那些嗅觉敏锐的人心生涟漪。
“吩咐下去，将新贡的那批蜀锦，拣几匹颜色鲜亮的，给昭阳舍送去。”许皇后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就说本宫念她们姐妹初入宫闱，赐予裁衣。”
云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皇后在示好，或者说，是在维持表面的雍容与大度。“是，娘娘。”
赏赐送出，如同石沉大海。赵氏姐妹既未亲自来谢恩，也未遣宫人有过任何特别的表示，仿佛这只是皇后分内之事，理所应当。这份傲慢，更让许皇后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而此时，昭阳舍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殿内铺设着西域进贡的茸茸地毯，角落里巨大的青铜熏笼里燃着昂贵的苏合香。赵飞燕只着一件轻软的云英紫裙，正在铺设着琉璃片的殿中曼妙起舞，她身轻如燕，旋转腾挪间，裙裾飞扬，宛如谪仙。赵合德则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纤纤玉指剥着一颗晶莹的荔枝，喂到倚在她身旁的元帝口中。
元帝刘奭看着飞燕的舞姿，眼中满是痴迷与赞叹，握着合德的手，感慨道：“朕尝读《楚辞》，观神女之赋，常恨不能亲见。今日得遇飞燕、合德，方知古人诚不我欺。便是巫山神女、洛水宓妃，亦不过如此了。”
赵合德掩唇轻笑，声音娇柔欲滴：“陛下过誉了。妾与姐姐不过是蒲柳之姿，承蒙陛下不弃，得以侍奉左右，已是天大的福分，岂敢与神女相比。”她眼波流转，似不经意地道，“只是……今日皇后娘娘赏赐了蜀锦来，姐姐与妾心中惶恐，不知是否宫中用度有所不妥，劳动皇后娘娘亲自过问？”
元帝闻言，眉头微皱，拍了拍她的手背：“皇后执掌宫闱，赏赐嫔妃乃是常例，你们安心收着便是。宫中用度，自有少府操持，何须你们操心。”他近来颇觉许皇后处事过于刻板，不如赵氏姐妹善解人意，懂得情趣。
“陛下说的是。”赵合德乖巧地应道，将剥好的荔枝又送上一颗，岔开了话题，“只是妾听闻，太子殿下近日读书辛苦，皇后娘娘爱子心切，想必宫中事务繁多，还要为太子劳神。妾等无能，不能为陛下与皇后分忧，心中实在不安。”
她这话看似体贴，实则暗藏机锋，既点出皇后可能因太子而疏忽宫务，又暗示太子之事牵扯皇后过多精力。元帝听了，果然若有所思，只是“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舞毕的赵飞燕香汗微沁，走过来依着元帝另一侧坐下，拿起团扇轻轻为他扇风，娇声道：“陛下，妾方才跳舞时，见殿角那株珊瑚似乎光泽不如往日，可是宫人擦拭不用心？”
元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株三尺高的红珊瑚是南海贡品，价值连城。“是吗？朕倒未曾留意。”
“这等小事，本不该烦扰陛下。”赵飞燕蹙起黛眉，楚楚可怜，“只是妾想着，宫中所用之物，皆代表天家颜面。若连昭阳舍的物件都保养不善，传扬出去，岂非让人笑话宫中规矩松弛？不知其他各宫，又是如何光景……”
这话看似自责，却将一顶“宫规松弛”的帽子，隐隐扣向了掌管后宫的许皇后。
元帝对这类琐事向来不耐，挥挥手道：“既如此，朕便让石显从少府拨几个得力宫人，专门负责昭阳舍的器物维护。一应用度，皆可从他处支取，不必再经椒房殿了。”
赵氏姐妹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这意味着，她们在一定程度上，绕开了许皇后的管辖，获得了独立的财权和人事权。这是专宠之外，实实在在的权力突破。
消息传到椒房殿，许皇后气得摔碎了一只心爱的玉盏。她赐锦示好，对方非但不领情，反而反手就是一记阴狠的招数，直接在陛下面前给她上眼药，还夺走了一部分宫权！
“欺人太甚！”许皇后胸口剧烈起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本宫乃陛下原配，太子之母，她们不过是仗着几分颜色，便如此跋扈！”
“娘娘息怒！”云岫连忙劝慰，“赵氏再得宠，终究根基浅薄。娘娘有太子，有许氏家族在朝，她们岂能动摇？眼下还需隐忍，切不可与陛下争执，徒惹陛下不快。”
许皇后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云岫说得对。与正值盛宠的妃嫔正面冲突，是愚蠢的。但坐以待毙，也不是她的性格。
“去，”她低声吩咐云岫，“设法传信给父亲，就说……宫中用度，尤其是昭阳舍那边，开销日增，恐非长久之道。请父亲与朝中诸位大臣，有机会时，婉言劝谏陛下，当以节俭为念，勿使后宫奢靡之风过盛。”
她不能直接攻击赵氏，便从“节俭”这个政治正确的大义名分入手。这既是反击，也是试探，试探朝中还有多少大臣，愿意站在她与太子这一边。
夜色下的未央宫，亭台楼阁依旧巍峨壮丽，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某些宫殿传出。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后妃之间的战争已经悄然升级。许皇后的隐忍与布局，赵氏姐妹的固宠与揽权，交织成一幅比西域战报更为诡谲的图景。这场发生在帝王枕席之间的暗斗，其影响，终将不可避免地蔓延至前朝，与王氏的崛起、边疆的烽火一起，共同构成元帝时代晚期，帝国走向沉沦的复杂底色。而那位新入宫不久，谨言慎行的黄门郎王莽，在值宿时偶尔听闻这些宫闱传闻，也只是垂眸敛目，将一切思绪深深掩藏在那副恭谨克制的面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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