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颖水，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泥沙，奔腾东去，水量远比冬季丰沛。河岸两侧，新绿的麦苗与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交织，构成一幅生机与凛冽并存的画卷。秦军二十万，在老将蒙武的统领下，沿颖水南岸扎下连营，黑色的旌旗在湿润的春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片移动的乌云，压在楚国的北境线上。
魏缭作为参军，并未居于中军大帐核心，而是被蒙武安排负责协调前哨斥候、整理军情以及——或许是嬴政或蒙武的特意安排——与随军的部分“行人”（外交策士）及黑冰台派来的密探对接，处理那些“慑心疲楚”的隐秘事务。
蒙武用兵，如其人，沉稳持重。他并未急于渡过颖水寻找楚军主力决战，而是稳扎稳打，一方面派出大量斥候，侦查对岸楚军的布防与动向，另一方面，命令士卒加固营垒，修建甬道，确保粮草补给线的畅通无阻，摆出了一副长期对峙、步步为营的架势。这正合魏缭“中策”中“分化蚕食”的初步意图。
对岸的楚军，由项燕之子项梁统领，兵力约在十万左右，依仗颖水天险，构筑了坚固的壁垒。项梁年轻气盛，与其父的沉稳老辣不同，几度派出小股部队渡河挑衅，试图引诱秦军仓促出战，但都被蒙武谨慎地化解，只是加强了沿岸的巡逻与警戒。
魏缭站在颖水北岸一处高地上，借助千里镜观察对岸楚军营垒。楚军营寨布置得法，暗合兵法，旌旗严整，可见项梁并非纯粹的纨绔子弟。然而，他也敏锐地注意到，楚军旗帜并非只有项氏的“项”字旗，还有“昭”、“景”等大族旗号混杂其间，各自营区似乎界限分明，隐隐透出几分各自为政的气息。
“看来，楚国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一个冷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知何时，玄姬已悄然立于他身后，依旧是一身黑衣，仿佛融入了高地投下的阴影之中。她此番随军，身份更加隐秘，直接受命于咸阳，负责协调指挥深入楚境的暗探行动。
“玄都尉。”魏缭放下千里镜，“可有新的消息？”
“项燕主力仍在江东，加紧训练水陆之师，短期内无意北上与蒙武将军正面交锋。”玄姬语速平缓，“项梁在此，更多是阻滞与试探。此外，我们散播的流言似乎起了一些作用，郢都（楚都）近来有传言，说项氏拥兵自重，欲取熊氏而代之。楚王负刍已连续派出三批使者前往江东‘劳军’，实为监视。”
魏缭点了点头，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疲楚”之策，已在无形中开始发酵。
“不过，”玄姬话锋一转，眼神锐利，“我们也损失了三个潜伏在项氏军中的暗桩，都是在试图接触非项氏将领时暴露的。项梁年纪虽轻，治军却极严，对内部掌控力很强。而且，他似乎……对秦军的动向，尤其是我军可能的‘分化’策略，有所防备。”
魏缭眉头微蹙。项梁的警惕性超出了预期。看来，简单的离间计并非那么容易奏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斥候都尉飞马驰上高地，滚鞍下马，急声禀报：“蒙将军，魏参军！对岸楚军有异动！约五千轻骑，在项梁旗号下，突然从上游三十里处的水浅区域强行渡河，击溃了我军两支巡逻队，正向我军左翼粮草囤积之地疾驰！”
蒙武闻讯也赶了过来，闻言脸色一沉：“项梁小儿，安敢如此！传令左军主将李信，率本部骑兵拦截，务必将其击溃，不得让其靠近粮草重地！”
“且慢，蒙将军！”魏缭突然出声阻止。
蒙武看向他：“魏参军有何高见？”
“项梁此举，颇为蹊跷。”魏缭快速分析道，“五千轻骑，孤军深入，即便能焚毁部分粮草，在我大军合围之下，亦是死路一条。项梁非是莽撞之人，此恐非单纯劫粮，而是……诱饵！”
“诱饵？”
“正是！”魏缭目光扫向颖水下游方向，“我军注意力皆被这五千骑兵吸引，主力尤其是中军骑兵必向左侧倾斜。若此时，楚军主力自下游某处隐秘地点突然渡河，直扑我军防御相对空虚的中军大营或右翼，则大势危矣！”
蒙武闻言，悚然一惊。他久经战阵，经魏缭一点，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风险。“你是说，项梁以自身为饵，行调虎离山之计？”
“极有可能！”魏缭笃定道，“项梁年轻，欲建功立业，行此险招，并非不可能！将军，当立刻加强中军及右翼防御，多派斥候侦查下游水域！李信将军处，可令其谨慎接敌，以驱赶为主，切勿孤军深入追击！”
蒙武略一权衡，觉得魏缭所言在理，立刻更改了命令，一方面令李信谨慎应对那五千楚骑，另一方面急调各部，加强中军和右翼的守备，并派出大量游骑沿下游侦查。
事实证明，魏缭的判断是正确的。
就在李信部队与项梁率领的五千楚骑纠缠、将其逐渐逼向河岸时，下游约五十里处，近八万楚军主力在夜幕的掩护下，利用早已准备好的舟筏，悄然渡过了颖水，如同无声的潮水，直扑秦军看似薄弱的右翼防线！
若非蒙武提前加强了防御，右翼很可能被一举击穿。即便如此，仓促迎战的秦军右翼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防线一度岌岌可危。蒙武亲临前线指挥，依靠秦军悍勇的素质和提前有所准备的营垒，才堪堪稳住阵脚。
而项梁见到秦军中计，主力并未被完全调动，且下游攻势受挫，知道事不可为，果断率领骑兵摆脱李信的纠缠，在损失了近千人后，迅速撤回南岸。
这场持续了一整天的接触战，最终以楚军未能达成战略目标、双方各自退兵而告终。秦军损失略大于楚军，但保住了营垒和粮草，挫败了楚军一次精心策划的攻势。
战后清点，蒙武看着战报，脸色阴沉。他召来魏缭，叹道：“若非魏参军机警，识破项梁之计，我军此番恐遭大败。项氏子弟，确不可小觑。”
魏缭却并无喜色，反而神色凝重：“将军，项梁此计虽未成功，却展露了其胆略与谋略。更值得注意的是，楚军能如此协调行动，说明项梁对麾下各部控制力不弱，我等欲行分化之策，恐比预想更难。而且……”
他顿了顿，低声道：“楚军此次能准确找到我军右翼相对薄弱之处，并选择下游那个特定地点渡河，时机把握如此精准……或许，我军内部……”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蒙武已然明白。楚军对秦军布防了如指掌，行动如此精准，内部是否有奸细传递消息？
蒙武眼中寒光一闪：“此事，我会密查！”
魏缭退出中军大帐，心情并未因识破敌计而轻松。项梁的锋芒，楚军的韧性，以及可能存在的内部隐患，都预示着南征之路绝不会平坦。他走到营寨边缘，望着夜色下奔腾不息的颖水，对岸楚营的灯火星星点点。
玄姬如同幽灵般再次出现在他身侧，低语道：“黑冰台会着手调查内奸之事。另外，刚收到江东密报，项燕似乎与来自齐地的某些神秘人物，接触频繁。”
齐地？神秘人物？魏缭的心猛地一沉。楚、齐勾结的阴影，似乎变得更加浓重了。这颖水之畔，不仅弥漫着战场的硝烟，更笼罩着层层叠叠的阴谋迷雾。帝国的暗流，已然蔓延至这前线军营，与楚地的水汽、杀机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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