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字旗下,战船破浪而行,将锁龙堰的烽火与喧嚣远远抛在身后。甲板上,江疏影裹着厚重的大氅,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一半是江水刺骨的寒意,另一半则源于眼前死而复生的陆沉舟带来的巨大冲击。
他没死。不仅没死,还似乎摇身一变,成了统率战船的将领。那日锁龙闸外雨夜中的重伤濒死,那句模糊的“北溟风起”,难道全是做戏?可那伤,那血,分明不是假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沉舟并未多看她,只是负手立于船头,眺望着渐露曙光的江面。他的侧脸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冷硬,下颌线紧绷,看不出丝毫情绪。几名军官模样的男子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低声汇报着军情,隐约能听到“临安围缓”、“张将军所部已接防”、“上游威胁暂除”等字眼。
江疏影蜷缩在桅杆旁,默默运转着体内微薄的真气,试图驱散寒意,也让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她仔细回忆着每一个细节:陆沉舟的“死亡”,晏几道恰到好处的出现和点拨,墨砚石下的险死还生,以及此刻陆沉舟的归来。这一切串联起来,像极了一个精心编织的局。而她,自始至终都是局中最重要也最被动的一枚棋子。
那么,他现在将她带在身边,目的又是什么?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还是……别的?
船行速度很快,晌午时分,便已靠近临安城外的码头。此时的临安城,虽然城墙依旧可见破损,但城头的守军旗帜鲜明,秩序井然,与之前岌岌可危的景象判若两地。显然,锁龙堰一战和上游水战的胜利,极大地缓解了围城压力。
船刚靠岸,便有一名内侍模样的人带着几名禁军迎了上来,态度恭敬却带着一丝急切:“陆大人,官家宣召,请大人即刻入宫觐见!”
陆沉舟微微颔首,神色平静,似乎早有预料。他转身,目光终于再次落到江疏影身上,淡淡道:“你先随贺平回清晖别业安置,好生养伤。”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仿佛之前那个在雨中说出“活下去”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贺平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码头上,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对江疏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疏影抿紧嘴唇,没有动。她看着陆沉舟,看着他那身崭新的将领服饰,看着他被宫廷内侍簇拥着准备离开的背影,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和疑虑猛地冲上心头。
“陆大人!”她扬声喊道,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股执拗。
陆沉舟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眼神幽深地看着她。
“大人是否欠我一个解释?”江疏影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退缩,“锁龙堰那夜,究竟是怎么回事?‘北溟风起’,又是什么意思?”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内侍和禁军们都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贺平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陆沉舟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被质问的恼怒,也无故人重逢的波澜。他忽然抬步,朝她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让她看清他眼底深处那抹难以化开的冰冷。
“解释?”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江姑娘,乱世求生,真相往往比谎言更致命。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他的目光在她苍白倔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掠过她受伤的肩膀,最终定格在她因紧握而指节发白的双手上。“你的价值,不在于刨根问底,而在于你手上的功夫,和……还没完全耗尽的运气。”语气冰冷,带着赤裸裸的利用意味。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去,在内侍和禁军的簇拥下,很快消失在码头通往皇城的方向。
江疏影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他那番话,像一盆冰水,将她心中残存的一丝侥幸和暖意彻底浇灭。价值?运气?原来在他眼中,她始终只是一件有用的工具。
贺平上前一步,声音毫无温度:“江姑娘,请。”
江疏影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默默跟上贺平。回到那熟悉又陌生的清晖别业,庭院依旧清幽,梅枝疏影,仿佛外面的血雨腥风都与这里无关。她被安置在原先住过的厢房,有哑仆送来热水、干净衣物和伤药。
她屏退仆人,关上门,疲惫地坐在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伤痕累累的脸。她拆开发髻,准备重新梳理。那支青玉簪子滑落下来,掉在妆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拿起簪子,指尖摩挲着那冰冷的银质花托。就是这支簪子,藏过毒针,传递过密信,见证了多少生死瞬间。她下意识地再次拧动簪头,机括轻响,簪身与簪头分离。
然而,这一次,那中空的管芯里,除了残留的些许药味,空空如也。之前存放的毒针和密写药方,都不见了。
是被贺平搜走了?还是……陆沉舟早就动了手脚?
她心中疑云更甚,仔细检查着簪子。忽然,她的指尖在簪头内侧摸到了一点极细微的凸起。就着窗外光线仔细看去,那似乎是一个新刻上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印记——一个简化的、振翅欲飞的鹰隼图案。
鹞鹰?!
江疏影的心脏猛地一缩!蛰龙司内部那个神秘内鬼的代号,就是“鹞鹰”!这个印记怎么会出现在陆沉舟给她的簪子上?是警告?是栽赃?还是……一个她不敢深想的可能?
就在她心神剧震之际,房门被轻轻敲响。贺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江姑娘,大人命我给你送来些补品。”
江疏影迅速将簪子恢复原状,插回发间,深吸一口气,压下惊骇,才扬声道:“进来。”
贺平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他将托盘放在桌上,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妆台,然后便垂首立在一旁,等候她用餐。
江疏影端起参汤,汤碗温热,但她却觉得那股寒意已经浸透了骨髓。她用汤匙轻轻搅动汤汁,眼角的余光瞥见贺平垂在身侧的手。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袖口微微上扬,露出手腕内侧一个模糊的旧伤疤——那伤疤的形状,竟与她记忆中,某个雨夜袭击她的蒙面刺客手腕上的疤痕,有八九分相似!
汤匙从她手中滑落,掉进碗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贺平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姑娘?”
“没什么,”江疏影竭力保持镇定,手指却微微颤抖,“手滑了。”
贺平没再说什么,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江疏影一人。她看着那碗仍在冒着热气的参汤,看着镜中自己惊疑不定的脸,再看看发间那支藏着“鹞鹰”印记的玉簪。
陆沉舟死而复生,身份成谜;贺平可能与袭击有关;玉簪出现内鬼标记……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她想起陆沉舟离去时那冰冷的眼神,想起他袖口若隐若现的云纹。忽然,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闪过脑海——方才陆沉舟转身走向皇城时,晨曦照在他那身崭新的官袍袖口,那里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的,并非大宋官员常见的纹样,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类似狼首的奇异图腾,与那枚狼首符节上的图案,隐隐呼应。
墨痕未干,砚底的波涛看似平息,然而,握笔的手,袖中的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寒气逼人,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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