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驶入考察区域时，天边刚泛起一层鱼肚白，淡青色的天光像被打翻的墨汁，正一点点晕染开。晨雾如轻纱般漫过整片山林，远处的树冠在雾中若隐若现，墨绿的轮廓浸在灰白的雾气里，像一幅被雨水打湿的水墨画，连笔触都透着朦胧的湿意。
何时背着沉甸甸的设备包，踩下车门台阶时，脚下的泥土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带着夜露的湿润，软乎乎地裹住鞋跟，陷进去半寸深。裤脚扫过草叶，沾了些细碎的水珠，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
她站在原地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左手边的岩石上，刻着模糊的“3号界碑”字样，边缘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斑驳。确定是任务区域无误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松针的清香，这才从背包侧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主采集仪。银灰色的机身带着金属的凉意，她用指腹擦了擦镜头上的薄霜，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什么易碎品。
今天的任务是整个考察的根基。温度、湿度、风速、土壤酸碱度……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将是后续市场调研的骨架。她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流程——误差必须控制在0.5%以内，否则数据模型会出现偏差，整个执行方案都可能像脱轨的列车，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冲去，后果不堪设想。
采集仪刚启动，屏幕便亮起幽蓝的光，跳出具稳定的初始数值：温度12.3c，湿度68%，风速1.2m\/s……一切正常。然而，就在她准备安装土壤探针时，一阵刻意压低的笑声突然从身后传来。那笑声像磨砂纸划过木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即使不用回头，她也能猜到是谁。
转过身时，果然看见林茜、张莉和另一个男同事围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她们脚边散落着纠缠的线缆和打开的设备箱，泡沫垫上的传感器还沾着露水，显然也是刚调试完仪器。但此刻，三个人的目光都像黏在了她身上，嘴角挂着心照不宣的笑，时不时朝这边投来轻蔑的一瞥，像在看什么滑稽的表演。
张莉更是往前挪了两步，穿着登山靴的脚猛地一踢，一根黑色的线缆便“嗖”地滑到何时的采集仪旁边。线头上的金属插头在晨光里闪了下冷光，整根线蜷在地上，活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静静躺在那里，带着赤裸裸的挑衅。
何时的指尖顿了顿，没去看那根线，只是抬手按了下采集仪的确认键。屏幕上的数值依旧稳定跳动，她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麻烦让让，别挡着采样点。”
林茜则装作若无其事地踱步，然而她的高跟鞋却重重地踩在地面上，每走一步，都会引起一阵轻微的震动。而这震动恰好传递到了何时的采集仪上，导致屏幕上的湿度数值瞬间飙升了十个百分点。
何时匆匆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腕表，心中不禁一紧：距离数据上传截止时间竟然只剩下短短四十分钟了！时间紧迫，她不禁深吸一口气，然后抬高声音说道：“你们能不能稍微轻点啊？数据都被你们震得乱七八糟的了！”
听到她的话，那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嘴角不约而同地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张莉见状，更是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前，走到何时面前，然后故作无辜地耸了耸肩，说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们真的没有想到会对你造成影响呢。不过这片区域就这么大，你看是不是可以考虑换个地方试试呢？”
何时闻言，顺着张莉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她很快就发现，视野最开阔、地势最平坦的那个备用采集点，已经被她们用几个空的设备箱给挡住了。不仅如此，那些设备箱上还赫然压着一块“设备调试中，请勿靠近”的牌子，显然是她们事先就已经占好的位置。
“行啊。”何时点点头，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转身回到自己的采集仪前，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着。但她的余光始终锁定着那三人的动作，很快就发现了规律：她们每走动干扰一次，就会停下来闲聊五到八秒，那几秒的安静期，足够采集一组完整数据。
她的动作如闪电一般迅速，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飞舞，仿佛与时间赛跑。每一个时间节点都被她精准地记录下来，“9:17-9:22 持续干扰”“9:23-9:25 安静期”，这些简洁的文字背后，是她对实验数据的严谨和专注。
笔尖悬停在采集键上方，她的呼吸都似乎变得轻柔起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错过了那转瞬即逝的空档。
终于，机会来临。林茜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她匆忙起身去接电话。就在这一刻，屏幕上原本波动的数据瞬间稳定下来，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屏幕，手指蓄势待发，等待着那个最佳的时机。当数值稳定的那一瞬间，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采集键，同时在旁边的空白处迅速标注：“异常时段已剔除，取安静期均值”。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抬起头，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两个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她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大声说道：“谢谢啊，帮我测试出了噪音对设备的影响范围，正好补充进误差分析里。”
张莉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僵硬，她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她的手紧紧抓住林茜的胳膊，像是要把她拉走一般，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了。
何时收回目光，看向东南方向。刚才调试设备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露出一角银灰色的金属盒，边缘齐整，不像自然掉落的杂物。更奇怪的是，风从那边吹过来时，带着一股格外潮湿的凉意，和周围的空气截然不同。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笔记本，假装检查采集仪的线路，慢慢朝那个方向挪了几步。越靠近老槐树，空气就越凉，皮肤能感觉到明显的湿度变化。她悄悄从口袋里摸出便携式温湿度计，按下开关——屏幕上显示：温度22c，湿度78%，比十米外的采集点低了近两度，湿度高出七个百分点。
这绝不是正常的微气候差异。何时皱起眉，想起昨天看的气象报告，这片区域属于温带半湿润气候，不存在局部异常水文带。唯一的可能是——地下有水源渗出，形成了小型湿地。
她在笔记本角落快速写下：“东南角老槐树下，温湿异常，疑似地下水影响。”笔尖划过纸张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赶紧合上本子转身。
“你在这儿干嘛呢？”张莉抱着手臂，站在离何时不远处，她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直直地扫过何时的口袋，仿佛要透过那薄薄的布料，看穿里面的东西。
何时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还是故作镇定，晃了晃手里的温湿度计，解释道：“设备有点受潮，我把传感器拿出来晒晒。”说着，她若无其事地往回走，边走边问：“你们那边弄完了？”
张莉没有回答何时的问题，她的目光依旧狐疑地盯着那棵老槐树，似乎在那上面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过了好几秒，直到林茜在不远处喊了她一声，她才像是回过神来一样，转身缓缓离去。
何时看着张莉远去的背影，心里却在快速地盘算着。她知道，在那片异常区域采集数据，可能会有意外的收获——比如，也许能发现一些隐藏的消费场景。就像现在这样，附近居民可能会因为潮湿的气候而购买除湿设备，这对于跨境营销来说，可是一个潜在的巨大需求。
然而，现在过去布设设备，肯定会引起张莉的怀疑。毕竟，她刚才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何时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暗暗叹息。
突然，一阵风吹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何时抬头看了看树梢的动静，这一看，她心中不由得一喜。原来，她发现风势每隔十五分钟就会减弱一次，而且每次减弱的时间大约持续半分钟。这应该是周围楼宇形成的气流规律。
等到第十五分钟，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果然变小了。何时抓起便携采集仪，快步冲到老槐树下，蹲下身拨开杂草——那是个锈迹斑斑的金属盒，像是废弃的工具箱，锁扣已经坏了。她迅速将采集仪放进去，用枯叶盖住，又在盒盖上压了块石头，转身快步走回原位，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刚站定，就看见林茜她们朝这边走来。“主管让去开会了，你还不走？”林茜的语气带着催促。
“来了。”何时拿起背包，路过老槐树时，假装被树根绊了一下，顺势弯腰，指尖飞快地探进草丛，取回了采集仪——仪器背面沾着一片深绿色的苔藓，比周围的苔藓更柔软，水分也更足。
她把苔藓小心地夹进笔记本，走进临时会议室时，主管正在分发新任务表。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笔记本，目光落在那片苔藓上，忽然想起昨晚在大巴上的细节——那位女同事发夹上的香水味，甜腻中带着点冷香，和今早在被破坏的设备箱角落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指尖按在那片暗绿色的苔藓上，湿润的触感带着山林特有的微凉，顺着指腹蔓延上来。不知怎的，这触感竟让她想起几天前在茶水间的一幕——江生伸手接过她递去的纸巾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也是这样的温度，清清凉凉的，却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带着一种转瞬即逝的暖意，直到现在想起来，指尖似乎还留着那点余温。
“想什么呢？脸都有点红了。”旁边的小郑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语气里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主管正挨个问各组采集进度呢，刚点到咱们组了。”
何时猛地回过神，像是被戳破了心事般，下意识地收回手，指尖在牛仔裤上蹭了蹭。她压下那些纷乱的念头，翻开膝盖上的数据记录表，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我们组负责的东麓区域基础数据采集完毕，土壤样本和植被覆盖率都已录入系统。另外，在三号监测点发现一处温湿异常点，表层土壤湿度比周边高出23%，怀疑与地下水脉有关，建议下午安排专人补充水文调查。”
主管低头在平板上记录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她：“温湿异常？坐标记了吗？”
“记了，在附录第三页。”
“可以，”主管点头记下，“下午让水文组跟着你们去复核。”
窗外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笔记本的纸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跳动的碎金。何时的目光又落回刚才那片苔藓上，忽然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算灼热，却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她循着那感觉抬头望向窗外，只见营地边缘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江生穿着件浅灰色冲锋衣，手里拿着一沓文件，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沉静的眼睛。他的眉头微微蹙着，目光似乎正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神情专注，又藏着点说不清的复杂，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犹豫。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视线，低头在文件上划掉了什么，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转身，拿着文件快步走进了树林深处，背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枝叶间。
何时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低头看向自己的笔记本，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行关于地下水的记录——那是她早上独自勘测时发现的，还没来得及和任何人细说。
一个念头忽然清晰起来：这场考察从来不止是数据的较量。那些藏在土壤样本里的异常数值，那些深夜帐篷外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还有此刻江生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都在悄悄织成一张网，指向一个更深的局。
她合上笔记本，指尖在磨得有些发白的封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越来越稳。不管这背后是谁在推动，是想掩盖什么，还是在试探什么，她都得把这场仗打下去。
至少现在，她已经抓住了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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