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内部危机
“雾谷”那浓得化不开的白色梦魇,虽然被甩在了身后,但它所带来的寒意与猜忌,却如同附骨的阴魂,紧紧缠绕着小队里的每一个人。平安返回“勐拉”那座作为临时据点的、散发着霉味与危险气息的二层竹楼,并未带来丝毫松懈。黑皮眉宇间的褶皱更深了,仿佛每一道沟壑里都填满了化不开的疑虑与暴戾。他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那双眼睛时而空洞,时而锐利如刀,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尤其是在我和瘦猴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更长,更冷。瘦猴则像一条彻底融入阴影的毒蛇,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但他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的光芒,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阴鸷、更加算计,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每一个人的价值与威胁。
我知道,“雾谷”中我那个为了自保而撒下的谎言,以及由此引发的、关于被追踪的猜测,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这个本就脆弱的团体内部。而更深的裂痕,其实早在“老鸦洞”我浑身染血护住货物时,就已悄然产生——黑皮对我这个“新人”日渐增长的倚重,正不动声色地侵蚀着瘦猴这个“老人”那点可怜的地位和尊严。
这种微妙的变化,体现在每一个细节里。分发所剩无几的干净饮用水时,黑皮会下意识地将水囊先递向我;讨论下一步可能的行动路线时,他会习惯性地打断瘦猴含糊不清的建议,转而用探询的目光看向我:“林野,你怎么看?”;甚至在一次检查武器时,他将一把保养得最好的、原本可能属于瘦猴的仿制手枪,随手别在了我的腰后。这些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瘦猴那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我能感觉到,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嫉妒与怨恨正在像毒藤一样疯狂滋长,而他与黑皮之间,那种曾经存在的、基于多年厮混的默契,也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矛盾的最终爆发,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火星。而这个火星,出现在回到据点第二天下午,一次例行公事的物资清点上。
黑皮吩咐我们清点剩余的食物、药品和弹药,为可能的再次转移做准备。瘦猴负责抱着那本边缘卷曲、沾满油污的记账本登记,我和阿炳、阿成则负责将角落里所剩无几的物资搬出来,逐一清点数量。空气沉闷,只有物品搬动的窸窣声和瘦猴偶尔报出的、带着不耐烦语调的数字声。
当清点到压缩饼干时,我注意到堆在地上的数量,与瘦猴之前潦草记录在册的数字对不上,明显少了两包。这在这种混乱无序的环境下太常见了,可能是之前某次匆忙进食后忘了勾销,也可能是在“雾谷”的狼狈行进中从破损的包装里滑落丢失。我并未多想,纯粹是出于一种对“任务”负责的习惯,抬起头,用平静的、就事论事的语气对瘦猴说:
“猴哥,饼干好像少了两包,是不是之前消耗的时候,忘了划掉?”
就是这句看似平常的话,成了点燃炸药桶的引信!
我话音未落,瘦猴就像一头被长矛刺中的野兽,猛地从原地弹了起来!他脸上那层惯常的阴冷伪装瞬间剥落,被一种极度扭曲的、混合了愤怒、屈辱和长期压抑后终于爆发的狰狞所取代!他一把从我面前夺过那本记账本,手臂带着风声,用尽全身的狠厉,狠狠地将其掼在面前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上!
“啪——哐当!”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狭窄的竹楼内炸开,记账本散开,纸页飞扬。桌子上一个喝了一半水的破碗被震得跳起来,翻倒,浑浊的水流了一桌。阿炳和阿成吓得浑身一哆嗦,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缩去,恨不得把身体嵌进竹墙里。
“林野!你他妈什么意思?!!” 瘦猴的尖啸随之迸发,声音刺耳得几乎能划破耳膜。他整个人如同鬼魅般扑到我面前,干瘦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一根青筋暴起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梁上,腥臭的唾沫星子随着他失控的怒吼喷溅在我的脸上。“怀疑老子贪了这两包破饼干?!啊?!操你妈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眼睛血红,死死地瞪着我,里面燃烧着不加掩饰的恶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
“别以为在‘老鸦洞’替刘哥挡了下,在‘雾谷’他妈的掉了次队,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就能在老子头上拉屎撒尿了!!” 他语速极快,声音尖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告诉你!老子跟着刘哥在这条道上玩命的时候,你他妈还在警校里玩泥巴呢!!”
“警校”这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格外狠,像是在刻意强调某种界限,又像是一种裹挟着无尽恶意和某种隐隐直觉的试探,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直刺向我内心最深处隐藏的秘密!
竹楼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仿佛被冻成了冰块。阿炳和阿成屏住了呼吸,脸色惨白。就连窗外“勐拉”集市那永恒的喧嚣,似乎也在这一刻被隔绝在外。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但我强行压下了所有的震惊和本能的反击冲动。我知道,此刻任何过激的反应,都是致命的。这不是关于两包饼干,这是一场权力的挑衅,一场针对我地位的绞杀。
我没有去看状若疯狂的瘦猴,而是将目光转向闻声从里间快步走出的黑皮。他的脸色铁青,眉头紧锁,眼神像两把冰镐,先是狠狠凿在因激动而面容扭曲的瘦猴脸上,然后,缓缓地、带着千斤重量,移到了我的脸上。
“刘哥!你瞧瞧!你瞧瞧这小子!” 瘦猴像是找到了救星,立刻调转枪口,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尖利,带着哭腔般的委屈和控诉,“他现在翅膀硬了!都敢公然骑到老子头上拉屎了!查老子的账!这才几天?!我看他根本就是心怀鬼胎!‘雾谷’掉队?我看没那么简单!谁知道他是不是偷偷去会了什么相好的,还是去给谁递了消息?!”
最后这几句话,恶毒至极,直接将矛盾性质从内部争执升级为对我忠诚的致命指控,甚至隐隐指向了岩温的追踪。
我必须开口了。不能再沉默。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被冤枉后的无奈与诚恳,目光坦然地迎向黑皮那审视的、如同深渊般的眼神:
“刘哥,”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竹楼里,“我林野是什么人,怎么来的,刘哥您最清楚。我对您,只有感激,不敢有二话。刚才说饼干数量不对,只是照实清点,绝没有任何质疑猴哥的意思。两包饼干,不值钱,丢了也就丢了,但我怕的是数目不清,以后误了刘哥您的大事。”
我顿了顿,将目光从黑皮脸上移开,仿佛不堪重负般微微低头,继续道:“至于‘雾谷’的事,我当时听到后面确有异响,担心有尾巴,回头查看是职责所在。失足滚落,拼了命才找回队伍,这些,刘哥您都是亲眼所见。我这条命是刘哥您捡回来的,我只想跟着刘哥,在这条路上活下去,混出个人样,除此之外,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敢做任何对不起刘哥、对不起兄弟们的事。”
我没有直接反驳瘦猴的污蔑,而是避其锋芒,以情动人,以理服人。我再次强调了对黑皮的知遇之恩和救命之恩的感激(这是黑皮最受用的),将清点物资的目的拔高到“为了刘哥的大事”,同时将“雾谷”事件定性为“履行职责”和“意外”,最后落脚于表达忠心和“只想活下去”的卑微诉求。这番话,逻辑清晰,姿态放得足够低,将最终的解释权和裁决权,完全交还给了黑皮。
黑皮沉默了。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胸膛起伏,显然内心在进行着极其激烈的权衡。他那冰冷的眼神在我和瘦猴之间来回移动,像一架精密的天平,衡量着双方的重量。瘦猴是他多年的老部下,虽然能力平庸,偶有小算盘,但毕竟知根知底,用着顺手。而我,这个半路杀出、能力出众、屡次“证明”忠诚,却也带来更多不确定性的新人,无疑是一把更锋利的刀,但也更容易割伤自己。两人之间的矛盾已经彻底公开化,他必须做出抉择,否则队伍将立刻分崩离析。
瘦猴看着黑皮沉默,更加焦急,还想再说什么:“刘哥,他……”
“够了!!”
黑皮猛地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断了瘦猴的话。他额角青筋跳动,眼神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死死盯住瘦猴,一字一句,如同冰珠子砸在地上:
“猴子!你跟我混了这么多年,老子定的规矩,你他妈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啊?!”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瘦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现在是什么时候?!豹哥那边盯着,‘外面’的雷子(警察)不知道在哪猫着!自己人倒好,为了两包喂狗的饼干,在这里吵得你死我活!传出去,老子还要不要在这条道上混了?!啊?!”
他的怒火主要喷向瘦猴,但那冰冷的目光也如同鞭子一样扫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
“物资的事,到此为止!谁他妈再敢提半个字,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他厉声宣布,然后指向瘦猴,“你!猴子!你是老人!更该懂规矩,识大体!别整天他妈的疑神疑鬼,给老子添堵!”
最后,他转向我,眼神深邃得不见底,语气稍微缓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敲打:
“林野,你,不错,是块料子,能干,我都看在眼里。但是……”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也要给我记住你的本分!守住你的位置!该看的看,不该看的,别瞎看!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把嘴给我闭紧!明白吗?!”
“是!刘哥!我明白!”我立刻低头应道,姿态放得极低。
“都他妈给老子听清楚了!”黑皮再次环视我们所有人,声音带着绝对的权威,“从现在起,都把你们那点小心思给我收起来!谁再敢内讧,挑事端,坏老子的好事,老子第一个亲手剁了他!听清楚没有?!”
“是!刘哥!”我们几人,包括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的瘦猴,都从喉咙里挤出了回答。
风暴,被黑皮以绝对的强权和各打五十大板的方式,强行压制了下去。
但我知道,这只是表面。裂痕一旦产生,就无法弥合。黑皮的裁决,看似公正,实则是一种冷酷的权术平衡。他需要瘦猴这样的老人维持基本盘,也需要我这把锋利的刀去完成任务。他对我的“信任”和“赏识”,本质上是基于利用价值,脆弱得像一层薄冰。
而瘦猴,他垂着头,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毒和恨意。他不敢违逆黑皮,但今日之辱,他绝不会忘记。我已经被他彻底划入了敌人的行列,他就像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一定会死死地盯着我,寻找任何一个可以置我于死地的机会。
我被迫站队了。虽然我没有明确选择,但我的存在本身,以及黑皮那番“赏识”与“敲打”并重的话,已经将我推到了瘦猴的绝对对立面。
接下来的几天,据点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瘦猴几乎不与我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当我走过他身边时,他能把后脑勺对着我一整天。但他那双阴冷的眼睛,却像安装了追踪器一样,无时无刻不黏在我的背上,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我喝水时喉结滚动的次数。他开始在一些细枝末节上使绊子,比如轮到我守夜时,他会“忘记”叫醒接班的阿炳;分配到的食物,明显是挑剩的、最差的部分。
阿炳和阿成这两个墙头草,显然也感受到了这股暗流,他们变得更加沉默,在我和瘦猴之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不敢与任何一方走得太近。
黑皮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始终保持沉默,甚至偶尔,当我与瘦猴之间那无形的紧张气氛几乎要溢出时,他眼神中会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玩味的神色。他乐于见到这种相互制衡的局面,这让他感觉一切仍在掌控之中。
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布满无形蛛网的牢笼。外部,岩温代表的警方力量可能仍在某处搜寻;内部,来自“同伴”的冷箭随时可能从任何一个角度射来。我必须在完成卧底任务、搜集情报的同时,分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这无处不在的内部危机,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行走,一丝一毫的差错,都将万劫不复。这场内部的危机,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我,已被卷入漩涡的最中心,无法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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