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意外相遇
“信任考验”的余毒,如同渗入骨髓的寒气,在每一个寂静的片刻悄然发作。黑皮那句“不错”的评价,日夜在我耳边回响,它不再是一种认可,而是一面映照着我灵魂污点的扭曲镜子,时刻提醒着我,为了潜入这黑暗核心,我究竟让渡了多少属于“林峰”的尊严与底线。表面上,我在这个亡命团伙中的位置似乎更加稳固。黑皮开始将一些管理底层马仔、清点分发零星“货物”的琐事交到我手上,甚至默许我在某些无关紧要的小决策上发声。瘦猴看我的眼神里,那固有的阴鸷中也掺杂了一丝对“狠人”的、近乎麻木的接受。然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看似提升的地位,其根基是何等脆弱与肮脏,它建立在我于“老鹰崖”那场屈辱表演之上,每一次与黑皮目光相接,我都能从他眼底看到那一闪而过的、将他人意志践踏于脚下后的冰冷掌控感。
我们终于离开了那个弥漫着腐朽与绝望气息的废弃伐木营地,按照豹哥那边重新下达的、不容置疑的指令,押送着一批分量不轻的“成品”,向着境外更深处、以混乱和无法无天着称的集镇——“勐拉”进发。那里是罪恶的狂欢之地,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也是毒品流向更广阔市场的一个重要枢纽。
前往“勐拉”的路,依旧在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与起伏的丘陵间蜿蜒,但空气中的人类痕迹明显稠密起来。破败的土路上,开始不时遇到其他驮着不明货物的骡马队,或是满载着物资、喷吐黑烟的改装摩托车。每一次相遇,双方都会在百米开外就放缓速度,用狼一般警惕而凶狠的眼神互相打量,评估着对方的实力与威胁等级,然后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充满敌意的沉默中交错而过。这里弥漫的那种赤裸裸的、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气息,比之前穿越的边境地带更加直白,更加令人窒息。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我们抵达了“勐拉”的外围。眼前的景象冲击着感官,这哪里是一个镇,分明是一个巨大无比、疯狂滋生的罪恶肿瘤。低矮破败的竹楼、锈迹斑斑的铁皮屋如同杂乱无章的霉菌,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贪婪地吞噬着每一寸土地。狭窄的街道泥泞不堪,混合着污水、垃圾和不明秽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形形色色的人群像浑浊的泥石流般涌动——眼神麻木的本地居民、面目凶狠的亡命之徒、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以及更多身份不明、眼神闪烁的过客。赌场门口闪烁着廉价的霓虹,妓寨里传出黏腻的笑语,挂着歪斜招牌的当铺和武器店公然陈列着它们的商品。空气中饱和着汗液的酸臭、刺鼻的香料味、劣质烟草的辛辣,以及一股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甜腻而危险的化学气味,那是“勐拉”独有的、属于堕落与欲望的味道。各种语言的叫卖、争吵、赌徒的狂呼与哀嚎、发动机的嘶吼……所有这些声音混合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神经衰弱的喧嚣浪潮,无情地拍打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
黑皮显然对此地轻车熟路,他像一条滑腻的毒蛇,带着我们在如同迷宫般复杂、阴暗的小巷中穿行,精准地避开一些看似无人的死角和某些挂着特殊标记的门户。最终,我们停在了一处位于集镇边缘、相对僻静却视野开阔的二层竹楼前。这里是豹哥势力在此处的一个据点,由一个绰号“肥膘”、满脸横肉、眼神浑浊的中年男人负责。
交接过程异常沉默和高效。“肥膘”只是粗略地验看了几个包裹的封口,便不耐烦地挥挥手,将几沓皱巴巴、沾着油污的旧钞票扔给黑皮,随后便像一滩烂泥般瘫回他的竹椅,对我们不再投以一瞥。连续多日高度紧张的行进和神经紧绷,让所有人都积累了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暴戾的情绪。黑皮决定在此休整一天,补充些给养,也让他和瘦猴那始终如同拉满弓弦的神经,能有机会在酒精和混乱中稍微松弛——当然,这种“松弛”是他们特权。对我而言,任何环境的变动,都意味着未知的风险和必须加倍小心的表演。
第二天上午,天色灰蒙蒙的,如同我此刻的心境。黑皮扔给我一小叠当地流通的、图案花哨的纸币,声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林野,你去集市上弄点像样的吃食回来,妈的嘴里快淡出鸟了。再买几条‘金象’烟,这地方的土烟没法抽。”他打了个哈欠,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瞬,补充道,“自己机灵点,这地方眼杂,水浑,别惹麻烦,也别被麻烦沾上。”
“明白,刘哥。”我接过那叠带着汗渍的钞票,点了点头。这看似普通的跑腿任务,却让我的心弦瞬间绷紧。独自一人深入那龙蛇混杂、规则不明的集市,意味着我将暂时脱离黑皮和瘦猴的直接视线,获得片刻喘息,但也意味着我将完全暴露在无数不可预知的危险之下。
我压下心中翻涌的杂念,将开山刀用脏布条仔细裹好背在身后,压低那顶用来遮掩面容的破旧斗笠,像一滴水汇入洪流般,融入了“勐拉”那令人窒息的喧嚣与混乱之中。集市上充斥着光怪陆离的商品:散发着熟烂甜腻气味的热带水果、被捆住双脚咯咯叫的活禽、来路不明的走私电器和电池、公然摆在摊位上、闪着冷光的各式仿制武器与弹药,以及那些用简陋纸包着、号称能治百病的可疑药品。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麻木而顺从的采购马仔,目光低垂,步履匆匆,避免与任何人有不必要的视线接触,但烙印在骨子里的警察本能,却让我不由自主地以专业眼光扫描着周围环境:可能的紧急逃生路线、视野开阔的制高点、那些看似闲逛实则眼神如同猎豹般锐利的可疑人物……
在一个相对拥挤、污水横流的十字路口,我蹲在一个卖烟的小摊前。摊主是个眼皮耷拉、动作慢得像树懒的精瘦老头,正不慌不忙地在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各种烟盒里翻找着黑皮指定的“金象”烟。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尘土和旁边一个炸物摊飘来的油腻气味。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伴随着几声粗暴的呵斥和皮靴踩过泥水的声音。
是一支当地武装巡逻队经过。大约五六人,穿着五花八门的旧军服或便装,肩上扛着保养不善、甚至锈迹斑斑的老式步枪,骂骂咧咧地用手推开挡路的小贩和行人,姿态蛮横。我下意识地侧身、低头,将自己缩得更小,目光习惯性地、快速地扫过这支队伍,评估着他们的装备和状态——这是深入险境后形成的本能。
我的目光原本就要像掠过路边石子一样从他们身上移开,却猛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定格在了队伍末尾的一个身影上!
那个人同样穿着当地武装人员常见的杂色军裤和一件洗得发白的普通深色t恤,头上戴着一顶用于遮阳和伪装的宽檐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肩上同样扛着一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56式步枪。然而,他的走路姿势,与前面那些散漫、随意、甚至有些驼背的武装人员截然不同!他的步伐沉稳而均匀,每一步的间距仿佛经过精确测量,脊柱挺拔,即便在这样松散的行进中,也隐隐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经受过长期严格训练的纪律性与协调性。
一种极其微妙的、危险的预感如同电流般窜过我的脊背。
就在他经过我侧前方不到三米距离,即将融入前方人群的瞬间,一阵不知从哪个肮脏巷口窜出的、裹挟着尘土和腐烂果皮气味的、突如其来的混乱热风,如同一个恶作剧的魔鬼,精准地、蛮横地,猛地掀起了他那顶宽檐帽的前沿!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周遭所有的喧嚣瞬间褪去,变成模糊的背景音。帽檐下,那张脸在肮脏的光线中暴露了或许只有零点几秒——皮肤黝黑,脸颊消瘦,杂乱的胡茬覆盖了部分轮廓,刻意营造出一种落魄与粗犷。但这一切的伪装,都无法削弱那双眼睛所带来的、如同冰锥刺骨般的冲击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如同我记忆中边境线上最冷峻的岩石缝隙中,蛰伏的鹰隼,锐利、深邃,瞳孔深处沉淀着冰雪般的冷静,与一种能穿透一切皮囊伪装、直抵灵魂深处的审视感!
岩温! 那个在边境线山谷中有过短暂对峙、在“黑吃黑”夜洞外有过遥望的边防警官!
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在这法外之地的核心区域?!还穿着当地武装人员的衣服,混迹于这支鱼龙混杂的巡逻队中?!是在执行某种极度危险的跨境侦查任务?还是更深入的伪装潜入?!
巨大的震惊如同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的思维,带来一片空白后的剧烈灼痛与麻木!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骤停半拍后,便是失去一切节律的、疯狂撞击胸腔的狂跳,咚咚声震得我耳膜发麻!血液疯狂涌上头顶,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嗡鸣,几乎要盖过外界所有的声音!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急速褪去,蹲着的身体出现了几乎无法抑制的、想要弹起来逃离现场的原始条件反射。背后的伤口似乎也在这一刻骤然收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每一根寒毛都倒竖起来,那是被捕食者于近距离锁定时,源自生命本能的、最纯粹的恐惧!
就在我认出他的同一瞬间,仿佛有心电感应一般,岩温那如同精密雷达般扫描四周的目光,也恰好掠过了我这个蹲在路边、戴着斗笠、看似专注于购买香烟的“马仔”。
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停留,如同扫过路边一块石头、一摊污水般自然,继续保持着与队伍一致的节奏,望向前方。
但!就在那目光看似随意掠过的、千分之一秒的刹那!我清晰地捕捉到,他眼神的焦距有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超越人类观察极限的凝定与闪烁!那不是认出熟人的惊讶,而是一种……类似于高速计算机在处理海量数据时,突然标记出一个“高危异常点”时的、瞬间的警觉与深度分析!
他注意到我了!虽然他可能还没立刻将我与“林野”这个身份完全画上等号,但他那野兽般的直觉和职业素养,绝对已经将我标记为“需要高度关注的可疑目标”!一个蹲在路边买烟、却在他目光扫过时,身体出现了那无法完全掩饰的、源于极致震惊的瞬间僵硬(尽管我竭尽全力控制,但那种灵魂层面的震颤,仍不可避免地泄露了一丝到肉体)的马仔!
冷汗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虫子,瞬间从我的额角、背脊、腋下疯狂涌出,浸透了内衫,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凉。我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呼和失控的呼吸,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将几乎要抬起的头死死摁住,将视线强行拉回到眼前那堆乱七八糟的烟盒上。我用微微颤抖的手(这次绝非伪装)指着摊主刚刚慢吞吞翻找出来的“金象”烟,用沙哑得如同破风箱的声音催促,试图掩盖声音里的异样:“快……快点,多少钱?”
我的大脑在疯狂运转,cpU如同过载般发烫,分析着这绝对致命的意外。岩温的出现,意味着中国警方针对“狮王”集团的利剑,已经穿透国境,直插这颗毒瘤的心脏地带!而他刚才那细微到极致的反应,说明我这个“意外变量”已经引起了他的最高级别警觉。他会不会立刻转身?会不会用一个隐蔽的手势通知同伴跟踪?会不会下一秒就有冰冷的枪口抵住我的后脑?
我不敢立刻起身离开,那无异于在脑门上贴上“我心里有鬼”的标签。我强迫自己完成交易,将几条香烟胡乱塞进怀里,又故意在旁边一个散发着焦糊气味的烤玉米摊子前磨蹭了一下,买了两根烤得黑乎乎的玉米,同时,利用身体的遮挡和眼角的余光,以最高级别的警惕,如同扫描仪般观察着四周的人群、摊位后的阴影、以及每一个可能藏匿视线的不起眼角落。
那支巡逻队已经走远,混杂在涌动的人流中,消失在街道的拐角。集市依旧喧嚣,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从未发生。但我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仿佛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其视线仍能穿透这重重人墙,牢牢地锁定在我这个方向。是岩温留下了眼线?还是他那道目光留下的心理烙印太过深刻,让我产生了被迫害的妄想?
不能再待下去了!多停留一秒,危险就增加一分!我拿着那两根可笑的、焦黑的玉米,像其他完成采购、急于返回的马仔一样,低着头,沿着记忆中来时的、相对熟悉的路线,不紧不慢地往回走。每一步都感觉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是踏在即将崩塌的冰面上。背后的寒意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柱缓缓爬行。我故意绕了一个小圈子,在几个拥挤不堪、气味熏人的干货摊和活禽摊前短暂停留,利用人群的天然掩护,借助摊位上悬挂货物的反射、店铺橱窗的模糊倒影,反复确认身后是否有人跟踪。
似乎……没有发现明显的尾巴。街道上的人们依旧各行其是,忙于自己的生计或罪恶。但我丝毫不敢放松。以岩温那种级别的专业能力和可能动用的资源,如果真要实施跟踪,绝对会是最顶级的、让我这种半路出家的卧底难以轻易察觉的方式。
当我终于有惊无险、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酷刑般回到那栋作为据点的二层竹楼时,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精神上的疲惫远超肉体。后背的内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湿透,冰冷地黏在伤口周围的皮肤上。
黑皮正和瘦猴坐在楼下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旁,就着一碟油炸花生米,喝着一种本地产的、气味浓烈刺鼻的土酒。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廉价烟草的味道。
“怎么去了这么久?掉粪坑里了?”黑皮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道,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双因酒精而略显浑浊的眼睛,却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比平常更久的一瞬。
“人多,挤得厉害,找烟也费了点功夫。”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将香烟和那两根惨不忍睹的玉米放在桌上,“买了点玉米,刘哥,猴哥,将就吃点。”
瘦猴拿起一根玉米,嫌弃地掰了一小段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嘟囔道:“妈的,烤得跟炭似的,浪费钱。”
黑皮没说什么,只是拿起一条“金象”烟,拆开包装,弹出一支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蓝色的烟雾。他的目光在烟雾后面显得有些模糊,但那股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感,却隐约透过烟雾传递过来。他什么也没再问,只是沉默地抽着烟。
我强作镇定地走到角落,拿起自己的水囊,拔开塞子,仰头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水。冷水划过喉咙,稍微浇熄了一些内心仍在灼烧的后怕与焦虑。我知道,刚才集市上那短暂而致命的遭遇,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地过去了。岩温的出现,像一颗投入这潭表面平静的死水中的深水炸弹,激起的波澜正在水下迅速扩散,随时可能引发毁灭性的海啸。而我,身处这漩涡中心,既要应对身边狼群的獠牙,又要躲避来自己方猎人的“误伤”,处境之险,前所未有。
这次意外的相遇,虽然险之又险地没有导致当场暴露,但它所带来的连锁反应与潜在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已经点燃引线的炸药包。我必须在岩温可能凭借其专业能力确认我身份并采取行动之前,获取到足够分量、足以扭转局面的关键情报,并找到那个渺茫的、安全传递出去的窗口。否则,我可能等不到触及“狮王”的阴影,就会在这警方与犯罪集团的双重碾压下,被无声无息地碾碎,成为这片罪恶土地上又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
窗外的“勐拉”依旧沉浸在其病态的、喧嚣的狂欢之中,但在这片喧嚣之下,我感到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巨网,正在以我为中心,缓缓地、坚定地收拢。而我,能做的,只有在网口彻底收紧前,挣扎着,找到那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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