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毕业日的审判
时间,像一枚被冰冷的手精准按下的秒表,滴答作响,无情地走向那个我必须亲手引爆的节点。站在“青春不散场”餐馆那扇隔音并不算好的包间门外,我仿佛一个被钉在悬崖边的囚徒,前方是昔日战友和爱人汇聚的、温暖喧闹的光明,身后是我必须只身踏入的、万劫不复的黑暗。
门内,声浪如同温暖的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啤酒瓶碰撞的清脆声,火锅汤底“咕嘟咕嘟”沸腾的欢快声,同学们肆无忌惮的哄笑声,还有……还有那个我即使闭上眼也能在万千人中瞬间捕捉到的、陈曦特有的、带着一点点清亮尾音的笑声。这些声音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名为“过往”与“美好”的网,几乎要将我吞噬。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那是四年警校生涯刻入骨髓的本能,但立刻,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如同铁钳般扼住了我的肌肉,强迫我的肩膀塌陷下去,脖颈微缩,呈现出“林野”应有的、带着点落魄和戒备的体态。
我的手垂在身侧,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尖锐的刺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让我保持清醒、不至于被那温暖的漩涡卷走的锚。指甲陷得很深,我能感觉到皮肤被刺破的细微触感,以及一丝湿热的粘稠。不行,林峰,你不能进去。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呐喊,那是属于我本能的恐惧和退缩。看看他们,那是你的青春,你的梦想,你发誓要守护的一切!尤其是她,陈曦……你不能这样对她!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陈曦的脸。昨天,就在昨天,她还发来信息,语气轻快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明天聚餐,你会来的吧?总觉得你最近怪怪的,好像离我好远。不管发生什么,记得我永远在你这边。」那一刻,我几乎要崩溃,想要把一切和盘托出,想要扑进她怀里汲取那令我安心的温暖和力量。
但下一秒,另一幅画面以更凶猛的姿态撞进脑海——父亲墓碑上冰冷的照片,杨建国在雨夜中凝重的侧脸,医院里李哲父母崩溃的哭喊,还有训练营里老刀那双看透人心的、冰冷无波的眼睛。使命。代价。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深处。
没有退路了。 我对自己说,喉咙干涩得发疼。这场“审判”,是你为自己选择的十字架。你必须演下去,演到所有人都相信,包括她。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混合着门缝里溢出的食物香气和青春的热浪,却像裹挟着冰碴,吸入肺叶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就是现在了。
眼神,必须最先改变。我努力驱散瞳孔深处属于林峰的清澈和坚定,试图注入一种混杂着酒精、愤懑和对世界不满的浑浊与涣散。嘴角肌肉僵硬,我强迫它向上扯动,形成一个夸张而扭曲的、带着七分醉意三分恶意的弧度。
然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底层混混特有的蛮横和虚张声势,猛地一脚踹向了那扇虚掩的门!
“砰——!”
巨大的声响如同惊雷,骤然劈开了包间内所有的喧嚣与欢乐。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笑声、谈话声、碰杯声……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几十道目光,带着惊愕、茫然、难以置信,像聚光灯一样,“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这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象征着堕落与边缘的廉价行头上。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锅还在不识时务地翻滚着,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咕嘟”声。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实质的针一样扎在我的皮肤上,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肤都火辣辣地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声音大得我怀疑整个房间的人都能听见。胃部一阵痉挛,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干呕。但我不能。我必须撑住。
我晃了晃脑袋,让眼神更加飘忽不定,舌头仿佛打了结,用一种沙哑而含混的语调,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哟!都……都喝着呐?这么……这么热闹的局,怎么……怎么没人叫我林峰啊?啊?看不起老子了是吧?”
我的目光像不受控制的探照灯,在人群中胡乱扫过,刻意避开那些最熟悉的面孔,尤其是——她。但我眼角的余光,却像拥有自己的意志般,精准地锁定了那个靠窗的位置。
陈曦。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像炎夏闷热夜晚里一缕清凉的风。她原本侧着头和旁边的女生说话,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盈盈笑意。此刻,那笑容完全僵在了她脸上,如同精美的瓷器上骤然出现的裂痕。她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盛着细碎星光的眼睛,此刻瞪得大大的,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收缩,里面写满了巨大的问号和迅速弥漫开来的恐慌。她下意识地握紧了面前的果汁杯,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曦曦…… 我的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一阵尖锐的酸楚直冲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发涩。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理防线崩塌的声音。不!不能看她!不能心软! 我猛地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了一丝腥甜,是用力的咬合让口腔内壁破了皮。这细微的疼痛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那股几乎要让我崩溃的冲动。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注意力转向旁边一脸错愕的班长张浩。耗子,我警校四年最好的兄弟。我故意用一种更加粗鲁、更加令人厌恶的语气,继续着我的“表演”,仿佛这样才能将我内心汹涌的情感压制下去。
“怎……怎么了?都不认识我了?”我踉跄着走到主桌旁,动作夸张地一把抓起不知是谁喝剩的半杯啤酒,冰凉的玻璃杯壁刺痛了我掌心的伤口。我仰起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将那些苦涩的液体大口灌了下去,多余的酒液顺着嘴角溢出,滑过下颌,浸湿了廉价的衣领,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冷。喝吧,让酒精成为你疯狂行为的合理注解。 我对自己说。
“我……林峰!优秀毕业生代表!”我将空杯子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成功地让几个女生发出了小声的惊叫。“他妈的……就……就因为一点屁事,把我……把我的一切都毁了!你们倒好……在这儿……在这儿吃香喝辣,庆祝毕业!”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被全世界辜负的愤懑,这其中,三分是表演,七分却是我此刻真实心境的扭曲映射——是的,我确实在被毁灭,被我自己,被这该死的使命!
“林峰!你他妈发什么酒疯!”耗子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他冲过来试图抓住我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不解、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他的触碰让我身体一僵。那是我熟悉的、带着兄弟情谊的温度。我几乎要脱口而出:“耗子,帮我……”但理智的铁腕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丢人现眼?对,我就是要丢人现眼!
“滚开!”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让他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撞翻了一把椅子,发出更大的噪音。“你……你们一个个的……装什么好人!”我伸手指着周围的人,手指因为激动和内心的挣扎而微微颤抖,“以为穿上这身皮就……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们……这世界……黑着呢!比你们想的黑多了!”
我开始口不择言地骂,将过去四年里一些微小的、早已释怀的挫折无限放大、扭曲。我骂学校管理层“眼瞎”,骂某个教官“针对”,骂这套体系“虚伪”。每一句污言秽语出口,都像一把双刃剑,不仅刺伤了那些曾经教导我、帮助我的人,更是在我自己的心上来回切割。我看到格斗教官老黑,那个曾经在毕业典礼上偷偷抹眼泪的铁汉,此刻紧握着拳头,古铜色的脸上肌肉紧绷,额头上青筋暴起,那双曾经欣赏过我格斗天赋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是巨大的失望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对不起,老黑…… 我在心里无声地道歉,同时却用更加恶毒的语言去攻击他坚守的信念。
我必须把这场戏推向高潮,而高潮,必须落在她身上。
我的目光,终于再次转向了陈曦。这一次,我没有再闪躲。我知道,这是最残忍的一步,也是必须迈出的一步。我晃晃悠悠地朝她走去,人群像躲避瘟疫一样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和厌恶。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我的视线扫过她今天特意穿着的裙子,是我曾经说过很衬她气质的那条;她头发上别着的一个小小樱花发卡,是去年春天我在樱花树下送给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在疯狂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提醒着我正在亲手摧毁的是什么。
我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馨香,那味道曾经无数次在训练营的深夜里给予我慰藉,此刻却像最浓烈的毒药,腐蚀着我的意志。我故意让自己的呼吸带着浓重的酒气喷在她脸上,看到她因为厌恶和痛苦而微微蹙起眉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了仰。
就是现在,林峰,给她最后一击! 我对自己下达了最残酷的命令。
我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混合着嘲弄、自暴自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的扭曲笑容:“还有你……陈曦……”我的声音沙哑,语速放慢,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艰难地抠出来,“以前……以前是我傻逼……还以为……还以为能跟你有什么未来……还以为能一起进刑侦支队,并肩作战……呸!”我朝着旁边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这个动作让我自己都感到恶心。
我看到陈曦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水汽迅速凝聚,像蒙上了一层浓雾的星空,雾气之下,是碎裂般的痛苦和难以置信。
“你……”她终于发出了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斤重量,“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一切!曦曦!我想抱住你,告诉你我是警察,我是在执行任务!我不是这样的人! 内心的呐喊几乎要冲破胸膛。我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那是强行将真话咽回去的生理反应。我甚至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也湿了,但立刻,我用力眨了眨眼,逼退了那点不争气的湿意,换上了更深的冷漠和讥诮。
“我说,”我加重了语气,声音变得尖刻,“你们这些好学生……好警察……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我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但在最后一厘米硬生生停住,手指僵硬地弯曲着,“你以后也离我远点!别……别他妈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
“林峰!”陈曦终于哭喊出声,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但她没有崩溃大哭,而是死死咬着下唇,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里面充满了心碎、质问,还有一丝……一丝让我心胆俱裂的、逐渐冰冷的失望。“我们……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樱花树下……你说过的……”
樱花树下……我们的约定…… 这四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一阵剧烈的绞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夕阳下的傍晚,看到了她微笑着递给我那枚干枯樱花花瓣时的样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无尽的悔恨和愧疚像海啸般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阴沉着脸、家里有些背景的男生猛地拍案而起,他的怒骂像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包间里压抑已久的愤怒:“林峰!你够了!在这里撒野也不看看地方!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风光无限的优秀毕业生?你他妈就是个被清除出去的垃圾!滚出去!”
“对!滚出去!”
“别在这里恶心人!”
“保安!叫保安!”
辱骂和斥责声像冰雹一样砸向我。这正是我需要的。我故意做出被彻底激怒的样子,脸红脖子粗地吼道:“垃圾?你说谁是垃圾?!老子就算滚蛋了,也比你们这些伪君子强!”
场面彻底失控。几个人围了上来,推搡着我。拳头和脚踢落在身上,带来清晰的痛感,但我几乎感觉不到,因为心里的痛楚已经超过了肉体。在混乱中,我瞥见陈曦被几个女生护着,踉跄地离开了包间。在她转身前,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空洞、绝望、冰冷,再也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那一刻,我知道,我成功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碎裂了。
我被一群人连推带搡地轰出了餐馆,重重地摔在门外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身后,包间的门“砰”一声被死死关上,彻底隔绝了那个曾经属于我的世界。
我瘫在地上,像一摊烂泥。身上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都比不上心脏那里传来的、仿佛被生生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那股腥甜味再也压制不住,我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渍和可能的血迹,灼烫着我的皮肤。但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微微痉挛。
过了不知道多久,周围的喧嚣似乎远去了。我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身体,靠在路边肮脏冰冷的墙壁上。夜风吹过,带着凉意,却吹不散我心头的绝望和冰冷。
我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摸到了那部加密手机和父亲那个小小的、已经褪色的护身符。冰冷的金属和粗糙的布料触感,是此刻唯一能提醒我“为何至此”的东西。我紧紧攥着护身符,仿佛能从已故的父亲那里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
远处,警校的方向,隐约还能传来毕业晚会的音乐和欢呼。那片我曾经用四年汗水浇灌、并最终绽放出荣耀之花的土地,如今已将我放逐。我选择了阴影,就必须告别阳光。
陈曦那双含泪的、最终变得冰冷的眼睛,在我脑海中反复闪现,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噩梦。我亲手将她推开,亲手在她心里杀死了那个她曾经爱过的林峰。
“审判”结束了。我被当众定罪,罪名是“堕落”与“背叛”。而法官,是我最深爱的女人;刑场,是我梦想开始的地方;刑罚,是终生的孤寂与内心的煎熬。
但这只是林野“诞生”必须的血祭。我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眼神逐渐变得空洞、麻木,最后凝结成一种近乎残忍的坚硬。我拉紧那件破旧的外套,缩起脖子,将所有的痛苦、脆弱和不舍,深深地埋葬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然后,我站起身,踉跄着,却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融入了城市边缘深沉的夜色之中。
毕业日的审判,宣判生效。林峰,已死。活下来的,是即将踏入深渊的林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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