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弥漫着陈腐的土腥气和一种更深层的、类似金属锈蚀的冰冷味道。头顶入口处,那些幽绿的鬼火眼瞳依旧徘徊不去,像一群饥饿的秃鹫守着垂死的猎物。它们不敢下来,但它们的注视本身,就是一种缓慢的精神凌迟。
我蜷缩在冰冷的符文圈中央,怀里的缚魂灯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汲取着我本就不多的体温。左腿的伤处从剧痛转为一种持续的、钻心的钝痛,伴随着脉搏一下下跳动,提醒我身体的脆弱和处境的绝望。
奶奶的册子摊开在膝头,借着那令人不适的、自上而下投来的幽绿微光,我再次逐字逐句地研读,手指拂过那些因恐惧而扭曲的字迹,试图从中榨取一丝生机。
“灯灭……魂熄……然身不死……受庙堂驱使……”
“唯破庙核心……断其根源……方可解脱……”
破庙核心。城隍庙深处。那个发出钟声和宣判的、苍老而恐怖的存在。
这念头光是浮现,就让我不寒而栗。昨夜那几乎将我灵魂震散的威压,至今仍烙印在感官深处。直面它?无异于飞蛾扑火。
可坐在这里,同样是等死。符文圈的能量似乎在减弱,我能感觉到周围那股无形的屏障比刚跳下来时稀薄了些许。头顶那些东西的躁动也愈发明显,它们或许也在等待屏障消失的那一刻。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地窖的土壁。潮湿,斑驳,布满裂纹。忽然,我注意到对面墙壁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一片区域的裂纹走向有些奇怪,不像自然形成,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刮擦过?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我忍着腿上的剧痛,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避开外围可能失效的符文区域,小心地靠近那片墙壁。
凑近了看,痕迹更加清晰。那是一些凌乱的、深深的刻痕,似乎是用指甲或者尖锐石块反复刻画所致。刻痕组不成文字,更像是一种绝望下的发泄。但在这些凌乱刻痕的下方,靠近墙根与地面交接的阴影里,我摸到了一块略微松动的土砖。
心猛地一跳。
我用手指抠住边缘,用力一扳!
“咔哒。”
一声轻响,那块土砖竟然被我扳动了,向内凹陷下去一小块。紧接着,旁边另一块土砖也似乎松动了。我继续尝试,一块,两块……很快,一个大约半人高、黑黢黢的洞口,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
洞口后面,是一条向下的、狭窄逼仄的土阶通道,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水汽和腐朽气息的风,从通道深处幽幽吹出,拂过我汗湿的脸颊。
密道?!
奶奶的老屋下面,竟然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密道!通向哪里?村外?还是……城隍庙?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死寂的黑暗中骤然亮起,灼烧着我的心肺。
没有时间犹豫了!头顶的屏障正在减弱,那些徘徊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焦躁!
我抓起缚魂灯和册子,毫不犹豫地,俯身钻进了那个洞口。
通道极其狭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土阶陡峭向下,湿滑不堪。我必须用一只手紧紧抱着灯和册子,另一只手和膝盖着力,一点点向下挪动。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腿上的伤,疼得我眼前发黑,冷汗直流。冰冷的土腥味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水藻腐烂的气息,充斥在鼻腔里,几乎令人窒息。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只有怀中缚魂灯那幽暗的灯壁,偶尔会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仿佛回应着什么的暗淡流光,提供着唯一一点微不足道的“照明”。
我不知道爬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汗水迷蒙了眼睛,手臂和膝盖早已磨破,火辣辣地疼。就在我感觉体力即将耗尽,意识也开始模糊的时候,前方似乎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还有……隐隐的水声?
我精神一振,拼尽最后力气向前爬去。
通道终于到了尽头。出口被茂密的、湿漉漉的藤蔓和树根遮挡着。我拨开障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外面,是一条地下暗河。
河面不宽,水流平缓,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黑色,仿佛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浓稠的墨汁。河水无声无息地流动着,散发出刺骨的寒意和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腐水腥气。河岸两侧是湿滑的岩石,嶙峋古怪,向上延伸,隐没在更高处的黑暗中。而在这片地下空间的顶端,一些散发着惨淡幽绿色光芒的苔藓或菌类星星点点地分布着,提供了微弱的光源,让这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绿晕之中。
这水……这气息……
我猛地看向怀里的缚魂灯。册子上记载,灯油是“冥河中的腐水”!
难道……这条地下暗河,就是所谓的“冥河”支流?!它流淌在黑水村的地下,滋养着那些缚魂灯,也滋养着那个庙宇深处的恐怖存在?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顺着河岸向上游望去。在幽绿苔藓光芒的映照下,远处,河道的转弯处,隐约可见一片巨大、狰狞的阴影——是无数粗壮、乌黑、如同巨蟒般的树根,它们从上方蜿蜒垂下,纠缠在一起,深深地扎入墨色的河水之中,仿佛在汲取着养分。而在那片盘根错节的阴影最深处,似乎镶嵌着什么建筑的基座……
是城隍庙!这条密道,果然通向庙宇的下方!
就在我震惊于这个发现时,怀里的缚魂灯,毫无预兆地,再次变得滚烫!
与此同时,前方那片扎入河水的巨大树根丛中,一点幽绿的光芒,倏地亮起!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如同连锁反应,密密麻麻的幽绿鬼火,在那片纠缠的树根阴影中次第点燃!那是一双双眼睛!无数双属于古老亡魂的、燃烧着鬼火的眼瞳,在黑暗中无声地睁开,齐刷刷地“看”向了我这个不速之客!
它们比庙门口的那些更加凝实,更加古老,散发出的怨毒和阴冷几乎冻结了空气!
我被发现了!
几乎在那些鬼火眼瞳亮起的瞬间,一股庞大、冰冷、充满恶意的意识,如同无形的触手,从树根丛深处猛地探出,精准地捕捉到了我的存在!
是它!庙宇深处的那个存在!
“异……数……”
苍老、沙哑,带着仿佛积攒了千百年的疲惫与厌憎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深处炸响!不再是宣判,而是带着一种被蝼蚁冒犯的愠怒。
“自……投……罗……网……”
随着这声音落下,前方墨色的河面开始“咕嘟咕嘟”地冒起气泡,一个个浑身湿透、皮肤泡得肿胀发白、眼中燃烧绿火的亡魂,如同被唤醒的水鬼,缓缓地从河水里爬了上来!它们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沿着河岸,向我围拢过来!
而身后,我来时的通道深处,也传来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爬行声和“嗬嗬”的嘶吼!地上的村民,竟然也追进来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身侧是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冥河!
我抱着滚烫的缚魂灯,站在冰冷的岩石上,被无尽的绿色鬼火和浓郁的死亡气息包围,陷入了绝境。
手中的缚魂灯越来越烫,灯壁上的流光越来越急促,仿佛在兴奋,在期待,期待着吞噬我这个“异数”的魂魄,完成某种仪式。
难道……这就是终点?
前有古老亡魂如林立的鬼烛,自墨色冥河中爬升,湿漉漉的躯体拖拽着粘稠的黑水,每一步都在岩石上留下腐蚀的印记。后有村民僵硬的嘶吼与爬行声,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越来越近。两侧是滑不留手的岩壁,下方是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腐水。
我被彻底困死在这冥河岸边。
怀中的缚魂灯已不是滚烫,而是化作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我的胸口,剧痛伴随着一种灵魂被撕扯的恐怖感觉蔓延开来。灯壁上那些幽暗的流光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窜动,仿佛无数饥饿的毒蛇,急于破壳而出,吞噬一切。
“异数……归位……”
苍老的声音直接在脑中轰鸣,不带丝毫情感,只有一种程序般的、令人窒息的冷漠。
归位?归到哪里?这盏灯里?成为它们的一员?
不!
王老栓那瞬间痛苦挣扎的眼神,奶奶册子上绝望的笔迹,还有我自己对生的渴望,在这一刻压过了灭顶的恐惧。
我猛地低头,看向手中那本皮质册子。它在幽绿的光线下,封面上那鞣制的深褐色皮纸,似乎隐隐与我怀中的缚魂灯产生着某种共鸣。一个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奶奶册子里提到“破庙核心”,而王老栓暗示需要“魂火”!
普通的火焰无法摧毁这灯,物理攻击无效。那么,能对抗这种诡异力量的,是否只有同样诡异的力量?比如……被这灯渴望的、我这个“异数”的魂魄,所点燃的……魂火?
用我自己,作为燃料,点燃这盏缚魂灯?不是让它缓慢燃烧我的魂魄奴役我,而是……一次性,彻底燃尽,产生足以破坏“核心”的力量?
这念头如此疯狂,如此绝望,却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哪怕通向毁灭的路标!
没有时间权衡了!
最近的一个古老亡魂,那泡得肿胀腐烂的手臂,已经带着刺骨的阴风,抓到了我的面前!它眼中鬼火炽烈,张开的黑洞洞的口腔里,发出无声的尖啸!
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不知是恐惧还是决绝,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本皮质册子狠狠按在了滚烫的缚魂灯灯壁上!
就在册子与灯壁接触的刹那——
“嗡!!!”
一声远比在庙外听到时更洪亮、更贴近的钟鸣,仿佛自我灵魂深处炸响!不是来自庙宇,而是来自……灯与册子的共鸣!
怀中的缚魂灯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幽绿光芒,那光芒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酷烈!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投入了熔炉,意识在瞬间被撕扯、拉长、燃烧!
“啊啊啊——!!!”
无法形容的痛苦让我仰天嘶吼,视野被纯粹的绿光占据。那本皮质册子在绿光中如同活物般蠕动,上面的字迹和图案仿佛流淌起来,化作一道道黑色的溪流,缠绕上缚魂灯,也缠绕上我的手臂!
冲到我面前的古老亡魂,被这骤然爆发的绿光迎面冲击,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嚎,整个魂体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了大半,剩下的部分惊恐万状地向后溃退!
就连后方通道里追来的村民,那密集的“嗬嗬”声也戛然而止,变成了混乱的骚动。
“不可能!”
冥河对岸,那盘根错节的巨大阴影深处,苍老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难以置信的震怒!
“窃取之力……亵渎……”
它的话音未落,我感觉到自己燃烧的魂魄之力,混合着册子上流淌的黑色符文,如同决堤的洪流,被缚魂灯疯狂抽取,然后……导向了一个方向——冥河对岸,那片巨大树根阴影的核心!
原来如此!
这盏灯,这册子,与我这个“异数”,三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古老而隐秘的联系!奶奶留下的册子,不仅仅是记录,更像是一把钥匙,或者……一个引导装置!它在引导我,以自身为祭,点燃魂火,通过缚魂灯这个“放大器”和“通道”,将力量轰向那个庙宇的“核心”!
我不是在毁灭自己,我是在……完成一个被预设的、针对那个“核心”的……自杀式攻击!
“不——!!!”
阴影深处的存在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整条冥河都为之沸腾,墨色的河水掀起巨浪,无数亡魂在浪涛中尖啸!一股远比之前更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朝着我碾压而来,试图打断这过程!
但已经晚了。
魂火已被点燃,通道已然建立。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在飞速流逝,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消散。最后的视野里,我看到一道凝练到极致、不再是幽绿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虚无”之色的光柱,自缚魂灯中喷射而出,撕裂了浓郁的死气与黑暗,精准地轰入了对岸那巨大树根阴影的最深处!
“轰!!!!!!!!!”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响传来。不是物质层面的爆炸,而是规则层面的崩塌与震荡!
整个地下空间剧烈摇晃,岩石崩落,冥河倒卷!那盘根错节的巨大树根阴影,在“虚无”光柱的冲击下,如同被投入烈火的枯枝,发出“噼啪”的碎裂声,大片大片地化作飞灰!藏身于其中的古老亡魂,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随之湮灭!
苍老的咆哮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瓷器碎裂般的、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崩解声。
笼罩在整个黑水村上空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在这一刻,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开始剧烈波动,然后……寸寸碎裂、消散!
我手中的缚魂灯,“咔嚓”一声,灯壁上出现了无数裂痕,那幽绿的光芒急速黯淡下去,最终“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变成了一盏普普通通、甚至有些残破的古老灯笼。
而那本皮质册子,也在我手中化作了黑色的灰烬,簌簌落下。
通道后方的嘶吼声和爬行声,彻底消失了。
冥河对岸,那令人恐惧的阴影核心也不复存在,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正在崩塌的废墟。
束缚……解除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
失去了庙宇核心的支撑,这处地下空间正在加速崩溃。头顶不断有巨石落下,砸进冥河,激起冲天水花。
我看向冥河对岸,在那片崩塌的树根废墟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光。是一颗……如同心脏般大小、表面布满诡异符文、此刻却布满裂痕、正在逐渐失去光泽的黑色晶体?那就是“核心”?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我的魂魄,都已在那一道“虚无”光柱中燃烧殆尽。此刻还能思考,或许只是残存意识最后的回光返照。
身体轻得仿佛没有重量,视线开始模糊,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我拖入永恒的沉眠。
就这样结束了吗?
也好……
总好过变成那些行尸走肉……
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暖意的力量,如同初春破土的新芽,毫无预兆地,从我几乎消散的魂魄核心深处,渗透出来。
这力量……不属于我,也不属于那盏灯……它更像是一种……保护性的烙印?在我灵魂最深处沉睡了很久,直到此刻,在我魂魄即将燃尽的最后关头,被激发了出来?
是……当年随灯一同被放在襁褓中的保护?还是别的什么?
这丝暖意太微弱了,无法修复我燃尽的魂魄,甚至无法延缓我的消亡,但它像是一点星火,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给了我最后一丝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慰藉。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正在崩塌的死亡之地,然后,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意识沉入那无边的、寂静的黑暗……
……
……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痛了我的眼皮。
我……还能感觉到“刺痛”?
我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
我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潮湿的泥土。周围……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歪斜的篱笆,低矮的土坯房,泥泞的小路……
是黑水村。
但不再是那片死寂、被阴影笼罩的坟墓。
阳光,真实的、带着暖意的阳光,穿透了常年不散的阴霾,洒落在我的脸上,身上。天空是久违的、有些刺眼的蓝色。
村子里,有了声音。
不是亡魂的嘶吼,不是村民僵硬的低语。是……哭声?还有……一些茫然、沙哑,却带着活人气息的交谈声?
我挣扎着,用几乎不属于自己的手臂,支撑起上半身。
我看到,一些村民相互搀扶着,站在自家门口,或者瘫坐在路边。他们脸上不再是麻木的青灰色,而是有了血色,尽管那血色伴随着虚弱和病态的苍白。他们的眼神不再空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痛苦,以及……一种沉重的、仿佛刚刚从一场漫长噩梦中惊醒的悲恸。
他们看着彼此,看着天空,看着这个熟悉的村庄,仿佛第一次认识这里。
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那些缚魂灯,不见了。或许是在核心被摧毁的瞬间,一同化作了飞灰。
诅咒……真的解除了?
我还……活着?
不,不完全是活着。
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异常虚弱,仿佛被掏空了一切。魂魄更是残破不堪,像是碎裂后勉强粘合的瓷器,布满裂痕,随时可能彻底崩散。那盏缚魂灯虽然熄灭了,但它与我魂魄之间那最后的、无形的联系似乎还在,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传来阵阵隐痛。
我不是正常的“活着”。我更像是一个……不该存在于世的残影,一个从诅咒灰烬中爬出来的、半死不活的异类。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皮下的血管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淡青色。
“呃……”
旁边传来一声虚弱的呻吟。
我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泥地里,王老栓也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用力揉着额头,脸上充满了困惑与痛苦,那双眼睛,终于彻底摆脱了鬼火与空洞,恢复了属于活人的神采,尽管那神采被无尽的疲惫和悲伤淹没。
他看向我,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感激,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结……结束了?”他沙哑地问,声音干涩,却有了真实的情绪起伏。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阴冷,却驱不散我骨子里的寒意,以及魂魄深处那燃烧过后、永恒的空虚与剧痛。
我抬起头,望向村尾的方向。那座城隍庙,想必已经彻底坍塌,连同它地下的冥河与核心,一同被埋葬。
黑水村的诅咒解除了。
村民们似乎恢复了神智,从漫长的噩梦中苏醒。
而我,这个随着缚魂灯而来的“异数”,这个点燃魂火、摧毁核心的“祭品”,却成了一个游走在生死边缘、不属于任何地方的孤魂野鬼。
阳光很好。
但我的世界,从点燃那盏灯的那一刻起,就只剩下无尽的寒冬。
我抱着膝盖,蜷缩在温暖的阳光下,感受着体内那残破魂魄传来的、永不停止的、细微的碎裂声。
故事,似乎结束了。
又或许,对我而言,另一种形态的、永恒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阳光刺眼,带着一种不真切的灼热,烘烤着黑水村泥泞的地面。空气中那股纠缠了我不知多久的、深入骨髓的腐臭味,似乎淡去了不少,被阳光蒸腾起的土腥气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淡淡咸腥的泪水气息所取代。
我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的虚弱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刷着我残存的意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空荡荡的疼痛,那不是器官的痛,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被撕裂、被焚毁后留下的虚无之痛。魂魄像一件打碎后勉强粘合的薄胎瓷器,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细微的、几近崩解的震颤。
怀里的缚魂灯冰冷、死寂,灯壁上那道贯穿的裂痕触目惊心。它与我的联系并未完全断绝,像一根冰冷的、探入我魂魄废墟中的探针,持续不断地传来一种空洞的吸吮感。
周围的声音逐渐清晰,又逐渐模糊。
是哭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属于活人的哭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相拥,他们瘫坐,他们茫然地望着彼此脸上久违的、属于“人”的表情,那表情却被巨大的悲恸和无法理解的茫然所扭曲。
王老栓在不远处,被几个同样面色苍白、眼神惊惶的村民围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声音沙哑,手指时而指向坍塌的城隍庙方向,时而无力地垂下。他看向我的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感激,有恐惧,还有一种深切的、仿佛看着某种非人存在的疏离。
没有人靠近我。
阳光照在我身上,皮肤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暴露在外的、赤裸裸的寒冷。我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发出生锈般的“嘎吱”声。左腿的伤处不再剧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仿佛不属于我的沉重。
我……算活着吗?
这个念头浮起,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
“阿……阿祈?”
一个怯生生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僵硬地转过头。是住在村东头的孙家丫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此刻小脸煞白,眼睛哭得红肿,手里紧紧攥着母亲破烂的衣角。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残留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孩子气的、无法掩饰的好奇和……一丝微弱的、试图确认什么的期盼。
她的母亲,那个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眼的孙家媳妇,猛地将她拉回身后,用一种混合着警惕和难以言喻情绪的目光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拉着女儿匆匆走开了。
那眼神,我读懂了。和看王老栓他们不同,和看这村子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同。那是在看一个……异类。一个不该存在,却又确实存在,并且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拯救”了他们的异类。
喉咙干得发烫,我想开口,哪怕只是发出一个音节,却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带起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我不是他们的英雄。我只是一个侥幸未死的祭品,一个从诅咒灰烬里爬出来的、带着不祥印记的残渣。
我挣扎着,用那双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手臂,支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并引来魂魄深处更清晰的碎裂声。
视线有些模糊,阳光在眼前晕开成一片晃眼的光斑。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啜泣声,如同冰冷的丝线,钻入了我的耳膜。
不是来自周围的村民。
那声音……更缥缈,更绝望,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
我猛地抬头,循着声音望去。
阳光之下,村子的景象似乎扭曲了一瞬。在那些相互搀扶、悲泣的活人村民之间,我看到了……别的“东西”。
一些淡淡的、几乎透明的影子。
它们没有具体的五官,只是人形的轮廓,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如同水中的倒影。它们徘徊在那些活着的村民身边,有的试图伸手触摸,有的只是静静地“注视”,发出那无声的、却能直接作用于我残破魂魄的啜泣。
是那些……在漫长岁月中被缚魂灯彻底吞噬、燃烧殆尽的魂魄残影?它们连成为亡魂、被庙堂驱使的资格都没有,只留下这点最后的执念和悲鸣,依附在这片它们生前生活的土地上?
活着的村民对此毫无察觉,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悲喜交加中。
只有我。只有我这个魂魄残破、半只脚踏在另一边门槛上的“异数”,才能看到,才能听到。
这发现让我如坠冰窟。
诅咒的核心被摧毁了,缚魂灯熄灭了,活人恢复了神智。但这片土地承载的罪孽和痛苦,并未完全消散。那些彻底湮灭的魂,它们的哭声,成了只有我能接收的、永恒的背景音。
而更深处,在那已经坍塌的城隍庙方向,尽管那苍老恐怖的意识已经消散,但我仍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深渊呼吸般的……残留波动。像是一颗被摧毁的邪恶之树,根系并未死绝,仍在泥土深处微微蠕动。
它……真的彻底消失了吗?
我抱着冰冷的缚魂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终于站了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再次栽倒。左腿的麻木让我无法正常行走,只能拖着它,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又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
我要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黑水村的诅咒或许解除了,但这里对我而言,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危险,更加令人窒息。活人的排斥,亡魂的悲泣,还有地底那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残留……每一刻都在加剧我魂魄的崩解。
我看向村口的方向。那条通往外界、曾经被浓雾和绝望封锁的小路,此刻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没有村民阻拦我。他们看着我拖着残躯,抱着破灯,一步步走向村口,目光复杂,却无人上前。王老栓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了头。
走出村口的那一刻,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阳光下的黑水村,依然破败,却终于有了一丝活气。那些淡淡的、哭泣的魂影在光线中微微扭曲。
然后,我转身,踏上了离开的道路。
山路崎岖,草木枯黄。每走一步,都伴随着身体和魂魄的双重痛苦。怀里的缚魂灯沉甸甸的,那冰冷的触感和空洞的吸吮感如影随形。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天下之大,似乎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只是本能地向前走,远离那个地方,远离那些目光,远离那些只有我能听到的哭声。
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吹过山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然而,在我残破的感知中,这个世界,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光线在某些角度下,会折射出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色泽。风声中,偶尔会夹杂着一丝细微的、非自然的呜咽。就连脚下的泥土,似乎也散发着一种淡淡的、与冥河腐水同源的腥气。
缚魂灯虽然熄灭了,但它似乎在我身上打开了一扇门,一扇通往世界另一面的、充满冰冷与悲泣的门。而我,被永远地卡在了门缝之间。
我拖着麻木的伤腿,抱着冰冷的残灯,迎着看似温暖的阳光,一步一步,走入前方未知的、同样布满无形阴影的人间。
我的脚步很慢,很重。
因为我知道,我背负着的,不仅仅是残破的躯壳和将散的魂魄。
还有一盏熄灭却未死的灯。
一片只有我能听见的、亡魂的哭泣。
以及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异数”的宿命。
这条路,看不到尽头。
离开黑水村的路,比想象中更长,也更短。
长的是距离,短的是……希望。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和碎玻璃的混合物上,左腿的麻木与魂魄深处细密的碎裂感交织成一种永恒的钝痛。怀里的缚魂灯死寂冰冷,那贯穿的裂痕像一只嘲弄的半闭眼睛。阳光慷慨地洒落,山林呈现出久违的、生机勃勃的绿意,鸟鸣清脆,溪流潺潺。
但这正常的、鲜活的世界,在我残破的感知中,却覆盖着一层无法言说的滤镜。
光线在某些角度变得锐利,切割出空气中漂浮的、常人看不见的尘埃般的灰色絮状物。风带来的不再是草木清香,而是隐约混杂着低语、叹息,以及那股熟悉的、淡却无法根除的冥河腐水的腥气。脚下的泥土,看似坚实,偶尔会让我产生一种正在踩踏某种巨大生物仍在缓慢蠕动、尚未完全死透的躯体的错觉。
我不是在行走。我是在一个看似正常的世界里,拖拽着一个属于异常维度的、正在缓慢崩解的废墟,艰难跋涉。
偶尔会遇到从附近村落进山的樵夫或猎户。他们看到我衣衫褴褛、满身泥污、拖着一只脚蹒跚而行的样子,会投来诧异或怜悯的目光。有人想上前询问,但一靠近,接触到我的眼神,或者仅仅是感受到我周身那股无形散发的、与这生机勃勃的山林格格不入的冰冷与死寂,便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不适与戒备,最终匆匆绕行。
我尝试过开口,想讨碗水喝,或者问问路。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声带像是被那魂火彻底烧毁了。沟通的桥梁,从我点燃那盏灯起,就已经崩塌。
我只能继续走,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向着有人烟、但又并非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挪动。
几天后?还是十几天?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我终于挣扎着走出了连绵的山峦,眼前出现了一条还算平坦的土路,远处能看到低矮的丘陵和开垦过的田地。这意味着,我离某个城镇或者大的村落不远了。
体力早已耗尽,全凭一股不愿倒毙荒野的本能支撑。魂魄的碎裂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有细小的冰晶在颅内不断碰撞、炸裂。视线时常会毫无预兆地暗下去片刻,或者扭曲变形,浮现出一些不属于此地的、短暂的幻影——一张哭泣的模糊鬼脸,一缕飘过的黑气,甚至是一闪而逝的、城隍庙那盘根错节的阴影。
我知道,我撑不了多久了。
黄昏时分,我沿着土路,终于看到了前方升起的、稀稀落落的炊烟。那是一个看起来比黑水村大了不少的镇子,依着一条小河而建,远远能听到隐约的犬吠和人声。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接近人烟的微弱安心,更是对即将面临的、更密集的排斥和恐惧的预知。
我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挪到镇口附近一座废弃的土地庙旁,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残破的墙壁滑坐在地。这里至少能稍微遮挡夜风,也相对隐蔽。
我将那盏冰冷的缚魂灯紧紧抱在怀里,蜷缩起来,试图汲取一点点虚假的温暖。意识在清醒与涣散的边缘摇摆。
夜色渐浓,镇子里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而遥远。空气中飘来饭菜的香气,那是属于活人的、踏实的生活味道。与我无关。
就在我意识逐渐沉沦,以为会就此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这个陌生角落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坚定的脚步声,停在了土地庙外。
我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
月光下,站着一个身影。不是镇上的居民,他风尘仆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背上负着一把用布包裹的长剑,腰间挂着几个小葫芦。他的年纪看起来不大,眉眼间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风霜。
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我狼狈的外表上,而是直接、锐利地,盯住了我怀里的那盏缚魂灯。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与我的目光相遇。
那双眼睛里,没有寻常人的恐惧、厌恶或怜悯。那是一种……洞悉,一种凝重,还有一种深深的、仿佛看到了某种既定悲剧的无奈。
他能“看”到。
他不是普通人。
“果然……”他开口,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冥灯’现世,魂寂之地异动……师父的卦象,没有错。”
他缓步走近,在我面前蹲下,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一种谨慎的尊重。
“贫道玄尘,自青羊观而来。”他看着我,语气平静,“循着‘冥灯’残留的痕迹,追踪至此。”
他指了指我怀里的灯:“此物,名曰‘引魂灯’,亦称‘冥灯’。非人间之物,乃幽冥之器,强留阳世,必引灾殃。”他的目光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丝探究,“而你……身魂俱损,却与这冥灯气机相连,近乎共生……你非其主,更像是……它的‘灯座’?”
灯座……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我最后的自欺。原来,我连作为“祭品”彻底燃尽的资格都不完全,我成了这盏破灯苟延残喘的……载体?基座?
我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尽最后力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玄尘似乎明白了我的状况。他眉头微蹙,沉吟片刻,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巧的玉瓶,倒出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褐色药丸。
“此乃‘凝魂丹’,或许能暂缓你魂体崩解之厄。”他将药丸递到我面前,“但你需明白,此物治标不治本。你与冥灯牵连太深,灯不灭,你之残魂终将被其彻底同化、吸尽,届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届时,我或许会变成一种比黑水村那些行尸走肉更诡异、更彻底的存在——一盏拥有残存意识的、行走的“人形冥灯”。
我看着他手中的药丸,又看了看怀里的灯。生的渴望,与对那恐怖未来的恐惧,激烈交战。
最终,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我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颗药丸,艰难地放入口中。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温和的暖流散入四肢百骸,暂时压下了那无处不在的魂魄碎裂感,带来片刻虚假的安宁。
“多谢……”我用气音嘶哑地道谢。
玄尘摇了摇头,神色依旧凝重:“不必言谢。冥灯现世,非你一人之劫。此地不宜久留,你身上冥灯气息虽因灯损而微弱,但时日一长,仍会吸引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对此地生灵亦是隐患。”
他站起身,望向远方沉沉的夜色:“贫道需寻一至阳至净之地,尝试布阵,看能否彻底净化或封印此灯,或可……为你寻得一线渺茫生机。”
他看向我:“你……可愿随我同行?”
我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唯一能看透我处境并愿意伸出援手的人。他是希望吗?还是另一段未知煎熬的开始?
我不知道。
但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抱紧怀中冰冷的冥灯,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扶着墙壁,再次挣扎着,站了起来。
玄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前面引路,步伐不快,恰好能让我勉强跟上。
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背负长剑的年轻道人,一个抱着残破冥灯、步履蹒跚的半死之人。
我们离开了那座小镇,再次投入无边的荒野与黑暗。
前方,是未知的净化之地,是可能的解脱,还是更深的绝望?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走下去。
带着这盏不灭的冥灯,带着这残破的魂魄,带着那只有我能听见的、来自无数湮灭之魂的永恒悲泣。
走向那或许存在,或许只是幻影的……
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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