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昉那二十两银子的“润笔”,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杨士奇看似平静的客居生活中,漾开了层层涟漪。它既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更深的试探。杨士奇深知,顾家这等巨室,绝不会因一篇文采尚可的《楼记》便轻易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
他愈发谨慎,平日深居简出,只在沈度引领下参加些无关痛痒的文会,绝口不再主动提及经济实务,更不打听顾家之事,仿佛真只是个寄情山水诗酒的落魄书生。他将那二十两银子交由沈度打理,自己依旧布衣蔬食,这份“清高”与“知分寸”,反而让暗中观察他的人,稍稍放松了警惕。
然而,风暴总是在看似平静时骤然而至。
这日傍晚,沈度外出访友未归,杨士奇正在书房临帖,忽闻院外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与粗暴的叩门声。那名扮作哑仆的宦官随从警惕地望向杨士奇,杨士奇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门开处,涌进来四五名身着皂隶公服、却满脸横肉的汉子,为首一人,腰挎铁尺,目光凶狠,乃是苏州府衙的捕头。
“哪个是江西来的杨寓?”捕头声如洪钟,眼神如鹰隼般扫过庭院。
杨士奇放下笔,从容走出书房,拱手道:“在下便是杨寓,不知各位差爷有何见教?”
捕头上下打量着他,冷哼一声:“见教?有人告发你与近日阊门外一桩命案有关!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吧!”
命案?!杨士奇心头剧震!这分明是栽赃陷害!是顾家的手笔,还是其他察觉到他踪迹的势力?
他面色不变,沉声道:“差爷怕是认错人了。晚生来苏州不过旬月,终日闭门读书,与沈训导为伴,从不与人结怨,更遑论命案?不知告发者何人,又有何证据?”
“证据?”捕头狞笑一声,“苦主指认,便是证据!至于其他,到了衙门大刑之下,自有分晓!拿下!”
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便要上前锁人。
就在此时,那一直沉默的“哑仆”突然上前一步,挡在杨士奇身前,虽未言语,但那骤然散发出的冷冽气势,竟让两名衙役动作一滞。
“怎么?还想拒捕不成?”捕头眼神一厉,手按上了铁尺。
场面瞬间剑拔弩张!
杨士奇心念电转。此刻若反抗,便是坐实了罪名,甚至可能暴露身份。若束手就擒,入了苏州府大牢,那便是砧板上的鱼肉,生死不由自己!这分明是一个死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门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赵捕头,好大的威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昉一身月白长衫,手持折扇,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眼神精悍的护卫。他脸上带着惯有的矜持笑意,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赵捕头。
赵捕头见到顾昉,气势顿时矮了三分,连忙躬身赔笑:“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小的正在办案,这姓杨的小子牵扯到一桩命案……”
“命案?”顾昉用扇骨轻轻敲打着手心,似笑非笑,“我怎么不知道,阊门外什么时候出了命案,还牵扯到我顾家的客人?”
“顾家的客人?”赵捕头脸色一变,惊疑不定地看向杨士奇。
“杨先生乃我顾府座上宾,前日刚在听雨楼与我品茗论道。”顾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赵捕头,你说他牵扯命案,可有真凭实据?还是说……有人故意诬告,想给我顾家难堪?”
最后一句,语气已然转冷。
赵捕头额角见汗,他奉命而来,本就是为了试探或除掉这个不知底细的杨寓,却万万没想到,顾家二公子竟会亲自出面维护!这杨寓,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许是……许是下面的人弄错了……”赵捕头支支吾吾,哪里还敢提什么证据。
“弄错了?”顾昉冷哼一声,“苏州府的差役,如今办事都如此草率了吗?随意攀诬良善,可是要反坐的!”
“是是是,二公子教训的是!是小的失察,小的这就带人回去,严查诬告之人!”赵捕头如蒙大赦,连连鞠躬,带着手下灰溜溜地退走了,比来时更快。
庭院内重归寂静。
顾昉转身,看向杨士奇,脸上又恢复了那矜持的笑容:“杨先生受惊了。底下人不懂事,冲撞了先生,还望海涵。”
杨士奇心中雪亮,这分明是顾昉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先派人诬告,试探他的反应和底牌,再亲自出面解围,既示之恩惠,又展现实力,更是最后的警告——在苏州地界,他顾家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
他压下心头的寒意,深深一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后怕”:“多谢二公子解围!若非二公子及时赶到,晚生今日恐遭不白之冤!此恩,杨寓铭记于心!”
顾昉满意地点点头,虚扶一下:“先生言重了。我顾家向来敬重贤才,岂容宵小之辈肆意妄为?先生既是我顾家客人,日后在苏州,但有所需,尽管开口。”
他又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仿佛只是顺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送走顾昉,杨士奇回到书房,关上门,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一刻,真是生死一线!顾昉此举,狠辣而有效,几乎将他逼入了绝境。
但同时,危机中也蕴藏着转机。顾昉既然选择“施恩”而非直接除掉他,说明顾家对他仍有“兴趣”,或者说,他展现出的“价值”让顾家觉得还有利用的可能。他们想招揽他,或者说,想把他掌控在手中,为他们所用。
而这,正是他打入顾家内部,获取证据的唯一机会!
他必须抓住这次“救命之恩”,进一步取得顾昉的信任。
次日,他精心准备了一份礼物——并非金银,而是他凭借记忆,精心绘制的一幅《东南沿海简易番国方位图》,标注了一些主要港口、风向洋流的大致规律,以及几个流传较广的、关于海上规避风险的土人谚语。这东西对职方司而言是常识,但对普通海商,却堪称秘宝。
他亲自前往顾府求见顾昉,呈上此图,言辞恳切:“二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此图乃晚生游学时,偶从一老航海手中所得,或对贵府海贸事业略有裨益,聊表寸心,万望笑纳。”
顾昉看到此图,眼中顿时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这远比金银更让他动心!他仔细观看,发现图中信息虽不及其家族秘藏海图详尽,却另辟蹊径,有些标注甚至能弥补他家海图的不足!
“先生厚赠,顾某愧领了!”顾昉这次的笑容,终于带上了几分真诚,“先生大才,屈居沈训导处,实在委屈。若先生不弃,我顾家‘海贸咨议’一职,正虚席以待,薪俸优厚,亦可让先生一展所长,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海贸咨议!终于接触到了核心边缘!
杨士奇心中狂跳,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与感激,最终“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蒙二公子如此看重,晚生……敢不从命!”
走出顾府,杨士奇抬头望着苏州城上空那依旧阴沉的天空。他知道,自己已经一只脚踏入了龙潭虎穴。前方是万丈深渊,但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陛下交付的使命,也为了这身不由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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