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当众立誓,杨士奇便真的搬离了那处清雅院落,在最大船台旁寻了一间废弃的料吏值房,略加清扫,便住了下来。值房低矮潮湿,夏暑冬寒,与工匠、役夫的工棚相距不远,日夜都能感受到工地的震动与喧嚣。
此举在船厂上下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一位手持密旨、可直奏天听的“巡阅使”,竟甘愿与匠役为伍,栖身陋室,这是闻所未闻之事。最初的惊疑过后,匠户们看这位青袍官员的眼神,悄然发生了变化。那目光中,少了几分对权势的纯粹畏惧,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打量,甚至是一丝微弱的、试探性的亲近。
杨士奇并非作秀。他深知,要真正掌控船厂,杜绝王焕之流留下的隐患,仅靠威严与命令是不够的。他必须沉下去,沉到那些散发着桐油与汗水气味的地方,沉到那些掌握着真正技艺的匠人中间去。
他不再满足于听管事汇报,而是直接走入各个作坊。
在铁匠铺,他站在熊熊炉火旁,看赤膊的汉子们挥汗如雨,锤炼着巨大的船钉、铁锚。他不顾灼热与烟尘,仔细询问不同部位铁器所需的钢火、韧性与淬火工艺。起初,铁匠们拘谨不敢多言,但见这位大人问得在行,且眼神真诚,便也渐渐放开,甚至为某个技术细节争得面红耳赤时,也敢在他面前大声辩论几句。杨士奇只是静静听着,偶尔插问一句,往往能切中要害。
在帆索作坊,他看老匠人如何将麻、棕等材料浸泡、捶打、编织成粗细不一、用途各异的缆绳。他亲手触摸那些成品,感受其坚韧程度,询问不同海域、不同风帆对缆绳的具体要求。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绳匠,见他如此用心,竟破例将自己祖传的、判断缆绳内里材质的“听声”诀窍,演示给他看。
在木作工区,他更是流连忘返。他看匠人们如何根据木料的纹理、密度,判断其适合用于船体的哪个部位;如何运用榫卯、铁钉、鱼胶粘合等技艺,将巨大的木料严丝合缝地拼接成坚固的船体。他甚至挽起袖子,在老师傅的指点下,尝试使用刨子、凿子等工具,虽然动作笨拙,却赢得了匠人们善意的笑声和更耐心的指导。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督察者,更成了一个学习者。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许多在文书账册上永远看不到的问题,也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忠诚。
例如,他发现船壳板拼接处所用的防水填料,因王焕克扣,使用的竟是劣质的桐油灰泥,遇水易胀易裂。他立即下令,全部改用上等的麻丝桐油灰,并亲自监督配料过程。
又如,一位负责绘制船体线型图的老匠人,偷偷告诉他,王焕曾强令其修改某处船底曲线,以“节省木料”,实则破坏了船舶的航行稳定性。杨士奇大惊,立即命其按原正确图纸重新修正。
他还发现,许多工匠役夫,因王焕层层盘剥,实际拿到手的工钱远低于定额,导致士气低落,甚至有人暗中怠工。他当即宣布,重新核定工钱标准,由他亲自监督发放,绝无克扣。当第一笔足额的工钱实实在在发到工匠手中时,整个船厂的气氛都为之一振!
杨士奇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着船厂的每一个角落,用自己的双眼审视着每一道工序,用自己的双耳倾听着最底层的声音。他不再需要通过王焕之类的中间官僚去了解船厂,他自己,已经成为了船厂血脉的一部分。
他案头那幅简陋的布局草图,如今已被各种颜色的笔迹标注得密密麻麻——哪里需要增派人手,哪处工艺需要改进,哪种物料库存不足,哪位匠人技艺精湛可堪重用……了如指掌。
这一日黄昏,他正与几名老匠人围着一处新改进的舵叶结构讨论,忽见一名工匠领着个半大孩子,怯生生地走过来。
“大人,”那工匠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小人的犬子,在漆作当学徒……他……他前几日见库房夜里有人偷偷搬运东西,觉得可疑,小人想着……想着还是来跟大人说一声……”
杨士奇心中一动,蹲下身,温和地看着那半大孩子:“哦?你看见了什么?慢慢说,不要怕。”
那孩子见这位“大官”如此和蔼,胆子大了些,结结巴巴地说,他前几夜起来小解,看见几个人影,用板车从存放清漆和朱砂的库房里,拉走了好些桶东西,装上了一艘小船,往江心去了……
清漆!朱砂!这都是造船不可或缺且价格不菲的物料!
杨士奇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王焕虽已倒台,但这船厂的蠹虫,果然还未清除干净!竟敢在他眼皮底下,继续盗卖官物!
他拍了拍那孩子的头,温言嘉许了几句,并让随行的宦官记下工匠父子姓名,日后奖赏。
夜色中,杨士奇独立江边,望着黑沉沉的江面。看来,这场整顿,远未到结束之时。水面下的暗流,比他想象的更加顽固。
但这一次,他不再孤立无援。他的身后,站着成千上万双看清了是非、感受到了公正的眼睛。
喜欢大明首辅:杨士奇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大明首辅:杨士奇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