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宝船厂的核实结果,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惊心动魄。
三日后,刘员外郎带着几名面色黝黑、手指粗糙的老航海火长返回职方司,直奔郎中值房。紧闭的房门内,隐约传来激烈的争辩与反复确认的声音,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当值房的门再次打开时,刘员外郎的脸色灰败,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他手中紧握着那份“西洋针路总图”的副本,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而那几位老火长,则是一副心有余悸的后怕神情。
核实的结果,印证了杨士奇的推断。
几位常年在南洋、西洋航线往返的老火长,根据自身经验以及从阿拉伯、印度同行处听来的零碎信息,一致确认:苏门答腊西北端那个关键海峡出口后,正确的航路确为向西南微调,借助一股被称为“西南潜龙”的隐蔽洋流,可安全迅速地进入深海主航道。而原海图上标注的向西北绕行路线,不仅多耗费数日航程,其所谓需绕过的“浅滩区”,在特定季节风浪下,根本就是一片吞噬过不少小型商船的“鬼礁域”!只是因此前官方的庞大船队未曾深入那片区域,才未被记录在案。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职方司。
先前那些对杨士奇嗤之以鼻的主事、员外郎们,此刻再看他的眼神,已充满了震惊与复杂。一次看似微不足道的“书呆子式”的较真,竟可能挽救了整个下西洋船队免于一场巨大的灾难!这份功劳,这份眼力,无人再敢小觑。
郎中当即下令,所有相关海图立即修正,并以此事为鉴,全面核查司内其他可能存在疏漏的远航图籍。同时,一份详尽的奏报,连同修正后的海图样本,被火速呈递入宫。
风暴,由此从职方司蔓延至帝国权力的最高层。
翌日午后,杨士奇正在值房内根据老火长们的口述,仔细修正着另一幅涉及榜葛剌湾潮汐规律的区域海图,忽见那名曾到会同馆传过旨的郑和随行宦官,再次出现在门口,神情肃穆。
“杨协理,陛下御驾亲临武英殿,召你即刻携相关图籍及考证文书,前往觐见。”
又见天颜!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太子的举荐或郑和的引见,而是因为他杨士奇自身所做之事,直接惊动了那位雄才大略又生性多疑的帝王!
杨士奇的心猛地一紧,随即强行压下。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大考。之前的殿前奏对,考的是急智与言辞;而这一次,考的是实学,是眼光,是关乎帝国重大利益的真才实干。
他不敢怠慢,迅速整理好那幅引发争议的“西洋针路总图”原件、自己整理的考证笔记、以及几位老火长画押确认的证词,跟随内侍,再次走向那座威严的武英殿。
殿内,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永乐皇帝朱棣端坐于御座之上,面容沉静,不怒自威。郑和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兵部尚书、侍郎以及职方司郎中等一众高官皆垂手侍立在侧,个个神情紧张,如同等待审判。
杨士奇依礼参拜,将带来的图籍文书高举过头。
“平身。”朱棣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将图呈上来。”
内侍接过图籍,摊开在御案之上。朱棣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首先落在那幅被朱笔修改过的海图关键处,随即又扫过杨士奇的考证笔记和老火长的证词。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皇帝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良久,朱棣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殿中垂手而立的杨士奇身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更带上了几分探究与考量。
“杨寓,”朱棣开口,直接叫了他的名,“这幅图,是你在翰林院时,便看出问题的?”
“回陛下,微臣当时在翰林院,接触不到此等详尽的西洋海图。是调入职方司后,在整理校对图籍时,发现此处航向与微臣此前在会同馆整理旧档所见诸多零散记录不符,故而心生疑虑,斗胆向上官禀明。”杨士奇回答得极其谨慎,将发现的过程和时机交代得清清楚楚,既不贪功,也不回避。
“哦?会同馆的旧档?”朱棣微微挑眉,“那些番邦杂录,水手醉语,你也当真?”
“陛下明鉴,”杨士奇躬身道,“微臣以为,官方图籍固然权威,然海疆万里,情况瞬息万变,非一人一时所能尽察。民间记录、番商水手之见闻,虽零散琐碎,甚至多有谬误,然其中亦可能藏有官方未载之实情。如同沙里淘金,需耐心筛选,小心印证。此次之事,若非有多份不同来源、不同时期的记录皆指向西南航路,微臣亦不敢贸然质疑官图。”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且此事关乎船队数万将士性命与国朝威仪,微臣以为,宁可谨慎查证,耗费些时日,亦不可因循旧图,遗祸将来。”
朱棣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他一生征战,深知情报与细节的重要。杨士奇这番话,务实、严谨,且将“国事”置于“个人得失”之上,颇合他的脾胃。
“郑和,”朱棣忽然转向肃立一旁的郑和,“你以为如何?”
郑和躬身答道:“回皇爷,杨协理心思缜密,忠于王事,此次确是有功于船队。航海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杨协理之法,老成持重。”
连郑和都亲自背书了!
兵部尚书等人连忙跟着附和,称赞杨士奇“细心可嘉”、“实心任事”。
朱棣的目光再次回到杨士奇身上,这一次,那锐利如刀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东西,是欣赏,是考量,或许,还有一丝对于这个年轻官员未来潜力的评估。
“嗯。”朱棣最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挥了挥手,“此事你做得不错。退下吧。”
“微臣告退。”杨士奇再次行礼,缓缓退出武英殿。
直到走出殿门,被初夏略带暖意的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又一次被冷汗浸透了。但与上次不同,这一次,汗水之中,更多了一份历经考验后的释然与一丝微弱的、来自帝国最高权力者的认可。
他知道,经此一事,他在陛下心中,或许不再仅仅是一个“太子身边的人”,或是一个“郑和举荐的人”,而是有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以“实学”和“谨慎”为标记的位置。
这个位置虽然依旧微妙而危险,却是一个真正的起点。
他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前路漫漫,但他手中的笔,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也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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