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字库房的日子,如同窗外的日晷,刻板而平静地流逝。
杨寓——或者说,杨士奇——很快便习惯了翰林院的节奏。每日卯时初刻准时到达库房,日落闭锁时方才离开。他依旧穿着那身洗褪色的青袍,沉默地穿行于翰林院与暂居的陋室之间,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这文翰重地的河流。
他校对稿本极慢,也极细。遇到存疑之处,必寻来相关典籍参详,若实在无法断定,便工整地贴上黄签,写下按语。那摞贴着黄签的稿本,在他案头渐渐堆高。周老编修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后来偶尔会投来复杂的一瞥,其间并未再多言语。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刺破连日的阴霾,透过高窗,在积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杨士奇正埋首于一卷关于漕运的实录,忽闻外面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脚步声,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库房的门被推开,光线涌入,勾勒出几个高大的人影。当先一人身着赤色蟒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身后跟着的,正是平日不苟言笑的王掌典籍,此刻却微躬着身,脸上带着罕见的、甚至有些谄媚的谨慎。
“郑公公,您请看,这边便是存放洪武、永乐两朝实录稿本之处。”王掌典籍的声音透着小心。
那被称作郑公公的宦官,目光在库房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唯一站起身、垂手肃立的杨士奇身上。
“你是何人?”声音尖细,却不刺耳,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平淡威压。
“下官翰林院编纂杨寓。”杨士奇躬身行礼,心跳不免快了几拍。他认得这身蟒袍,此人必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天子近侍,权力熏天。
郑公公不再看他,踱步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卷,翻看几页,又放了回去。他的动作很随意,但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能穿透纸背。王掌典籍亦步亦趋,额角隐隐见汗。
忽然,郑公公的脚步在杨士奇的案前停住。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叠贴着黄色纸条的稿本上。
“这是何物?”他伸出手,用保养得极好的、指甲修剪圆润的手指,拈起最上面一卷,正是杨士奇昨日刚校完、贴了数张黄签的军屯记录。
王掌典籍脸色微变,狠狠瞪了杨士奇一眼,忙上前解释道:“回公公,此乃新来编纂杨寓所校,年轻人不知轻重,胡乱标注,下官回头定严加管教……”
郑公公却仿佛没听见,兀自展开卷册,目光在那几行清秀小楷写的按语上停留了片刻。他看得很快,也很仔细。
库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良久,郑公公合上卷册,放回原处。他既未称赞,也未斥责,只是淡淡地瞥了杨士奇一眼,那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
“王掌典籍,”他转向忐忑不安的上官,“皇爷近日或要调阅永乐元年北征蒙古的部分稿本,你着人准备好,咱家随时来取。”
“是,是,下官明白,定当准备妥当!”王掌典籍连声应道。
郑公公不再多言,转身便走。一行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库房的门重新关上,将那短暂的威压与光影一同隔绝在外。
王掌典籍长长舒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转回头,看着杨士奇,神色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警告的叹息:“杨编纂,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在这翰林院,谨言慎行,方是长久之道啊。”说罢,摇摇头,也离开了。
杨士奇沉默地站在原地。他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为,只是清晰地感受到,这看似平静的翰林院,实则暗流汹涌。天子近侍的一个眼神,便能令上官如临大敌。那贴在稿本上的黄签,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他重新坐下,拿起笔,却发现指尖有些冰凉。
日子依旧在故纸堆中流淌。郑公公的到来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王掌典籍并未“严加管教”,只是对杨士奇的态度,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疏离。
又过了旬日。这日朝会方散,杨士奇正与其他几位低品阶的官员沿着宫墙外的甬道返回各自衙署,忽见一名小内侍快步而来,径直走到他面前。
“哪位是翰林院编纂杨寓杨大人?”
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齐刷刷投向杨士奇。
“下官便是。”杨士奇心中一动,面上依旧平静。
小内侍恭敬道:“杨大人,皇爷口谕,宣您武英殿见驾。”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炸开。周围同僚的目光瞬间变得惊异、探究,甚至带上了几分敬畏。皇帝召见一个从九品的翰林编纂?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杨士奇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骤然加速的心跳,整理了一下衣冠,沉声道:“臣,遵旨。”
跟随内侍穿过一道道宫门,行走在空旷广阔的殿前广场上。脚下是巨大的金砖,两侧是巍峨的宫殿,天空被切割成规则的蓝色块,压抑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入帝国的权力心脏。
武英殿内,光线略暗,弥漫着龙涎香与旧书卷混合的气息。永乐皇帝朱棣,并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而是站在一张巨大的舆图前,背对着门口。他身形高大,即便穿着常服,那宽阔的背影也自然散发出一种迫人的气势,那是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执掌亿兆生灵生杀大权的绝对权威。
杨士奇不敢多看,趋步上前,于御阶之下,依礼跪拜:“微臣翰林院编纂杨寓,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耳边放大。朱棣没有回头,也没有让他起身。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冰冷而沉重。
时间一点点过去,杨士奇的额头,轻轻触在冰凉的金砖上,能感觉到细密的汗珠,正从毛孔中渗出。
终于,朱棣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杨士奇的心上:
“杨寓,朕闻你精于史籍,尤熟洪武旧事。”
“微臣不敢,略知皮毛。”杨士奇谨慎应答。
“嗯。”朱棣缓缓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落在伏于地上的青色身影上,“那朕问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当年靖难,朕自北平起兵,吊民伐罪,一路南来。为何山东百姓,多助逆(指建文帝朝廷)抗顺(指燕军),让朕在济南、在东昌,损兵折将,几遭不测?”
来了!
杨士奇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涌向头顶,又瞬间冷却下去。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一个布满尖刺的陷阱,答错一字,便是万劫不复!
直接说建文是“逆”,百姓助逆该死?那便是将陛下置于屠戮“顺民”的不义之地,更是毫无仁心的酷吏之言。
若说百姓无辜,是被建文朝廷蒙蔽?那几乎等于指责燕军当年的军事行动是“不义”,触犯了朱棣最大的逆鳞——他起兵的合法性问题。
他甚至不能简单地赞颂陛下最终“天命所归”,那是对问题的回避,是油滑,同样会引起猜忌。
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无声地滑落,滴在身下的金砖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碰撞。他想起驿站商人的愁容,想起实录中记载的兵灾惨状,想起圣贤书中关于“仁”与“民”的教诲……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让声音保持稳定,清晰地说道:
“陛下……”
声音出口,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他稳住心神,继续说道:
“陛下,彼时百姓,非是助逆,实是惧祸耳。”
他感觉到头顶那两道目光,更加锐利了。
“当时王师过境,与朝廷官军屡有激战。溃兵败卒,流窜乡野,与匪何异?他们眼中,只见刀兵,只见烧杀,只见掳掠。”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千钧之重的考量,“百姓居于乡野,消息闭塞,不知天下大势,更不辨顺逆忠奸。他们所能知、所能感者,唯有身家性命之安危,妻儿田宅之存亡。”
他略微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沉痛的理解:
“他们,只是害怕。”
说完这句,他停顿了一下,让那份沉痛感在大殿中弥漫。然后,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无比诚恳,甚至带着一种仰慕:
“然而,微臣在整理实录稿本时,亦曾见陛下当年军令。陛下每克一地,必先约束部伍,安辑流民,抚恤地方。若陛下当时亲在山东,见此情景,必会雷霆震怒,整肃军纪,必会先安黎庶之心,再论征战之功!”
“陛下乃天下之主,胸襟囊括四海,目光洞彻万里。微臣斗胆揣测,陛下今日之问,非为追咎往昔,实乃心系万民,欲以史为鉴,使我大明百姓,永不再受此兵燹流离之苦!”
话音落下,武英殿内,重归死寂。
杨士奇伏在地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他不知道自己这番回答,是生路,还是绝路。他将问题从“忠逆”巧妙地引向了“民生”,将朱棣从“被反抗者”的位置,抬高到了“洞察一切、心系万民”的明君高度。
时间,再一次变得无比漫长。
终于,御座上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呵呵……”
随即,是朱棣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倒是伶牙俐齿。起来吧。”
“谢陛下。”杨士奇再次叩首,才缓缓站起身。垂着头,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抬起。
“抬起头来。”
杨士奇依言抬头,迎上了朱棣的目光。那目光依旧锐利,审视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内心的每一丝纹路。
片刻,朱棣对旁边的内侍挥了挥手:“赐座,看茶。”
一名小内侍连忙搬来一个绣墩,放在下首。另一名内侍奉上一杯热茶。
杨士奇躬身谢恩,只敢在绣墩上坐了半边屁股。他端起那杯温热的茶水,白玉般的茶杯触手生温。他的手,稳定得超乎自己的想象,没有一丝颤抖。
朱棣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舆图,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说给他听:
“天下……百姓……嗯。”
他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微臣告退。”杨士奇放下只浅啜了一口的茶杯,起身,行礼,倒退着,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退出武英殿。
直到走出殿门,重新站在广阔的广场上,被初夏略带暖意的风一吹,他才感觉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袭来,双腿微微发软。
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肃穆的武英殿。
朱棣没有评价他的回答,没有赞赏,也没有斥责。但赐座、看茶,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他活下来了。
不仅仅活下来,他这个名字,恐怕已经真正进入了这位雄猜帝王的视野。
福兮?祸兮?
他整理了一下心情,挺直了依旧有些发凉的脊背,迈开步子,向着翰林院的方向走去。脚步沉稳,一如来时。
只是那身青色官袍下的里衣,湿冷地贴着背脊,提醒着他方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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