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宫阙的飞檐，在暮春的烟雨中显得格外沉寂，仿佛也浸透了这位兵圣心头的寒意。孙武手持那份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辞呈，立于殿外，目光穿透雨丝，落在宫道尽头。那里，曾是他意气风发，献上十三篇兵书，以宫女立威，开启吴国霸业的地方。而今，只剩伍子胥含恨而终的鲜血，与夫差日渐沉迷于笙歌的喧嚣，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暮色。
林越静默地跟在孙武身后半步，手中提着简单的行囊，里面最重要的，是这些年随军记录的战事札记和孙武兵法手稿的增补部分。他看着孙武挺直却难掩孤寂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但当它真正来临，目睹这位亦师亦友的兵圣决然转身，离开他一手参与缔造的吴国霸业舞台时，那份历史的沉重感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
“先生，时辰差不多了。”林越轻声提醒，声音在空旷的宫门前显得格外清晰。
孙武微微颔首，没有立即转身，只是低声吟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然，君不察其臣，国不辨其忠，纵有百万甲兵，又能如何？”这话语，既是《始计篇》的开篇明义，此刻听来，却更像是一曲无奈的挽歌。他曾穷尽心血，将“察”字诠释得淋漓尽致，助吴国崛起于东南，如今，却连最基本的“君察臣忠”都成了奢望。
林越心中一动，接话道：“先生曾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为保全军队，达成战略。如今……您这是‘臣在朝，去意已决’，是为保全兵法智慧，不使其沦为穷兵黩武的工具吧。”他引用了当年吴宫教战时的旧事，点出了孙武此刻抉择的另一层深意——不仅是心灰意冷，更是一种对自身军事哲学最高原则的坚守。
孙武终于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笑意：“知我者，林越也。子胥以死明志，是刚烈。我孙武，便以退为进，求个问心无愧。这兵法，不该只为一时之霸业服务，它应超越时代，泽被后世。”他的目光扫过林越手中的行囊，那里有他们共同的心血，“穹窿山是个整理思绪的好地方。”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小跑着出来，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孙将军，大王准了。念您多年辛劳，特赐金百镒，帛五十匹，以示恩宠。大王还说……还说请您安心休养。”内侍的话语流畅而空洞，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遍。
孙武看也未看那些赏赐，只是平静地一揖：“臣，谢大王恩典。赏赐之物，请转赠军中抚恤之用。孙武，告辞了。”他拒绝得干脆利落，如同他用兵，不留丝毫拖泥带水。这并非清高，而是一种划清界限的决绝。那些财帛，沾染着伍子胥的冤屈和夫差的昏聩，他分文不愿取。
林越上前，代为接过了那份象征性的“准奏”诏书，触手冰凉。他清楚，夫差此刻恐怕正沉醉于西施的歌舞之中，对这真正关系到吴国“存亡之道”的贤才离去，根本未曾真正放在心上。这轻飘飘的诏书，比千钧巨石还要沉重，因为它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马车缓缓驶离姑苏城。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孙武掀起车帘，最后一次回望这座他曾倾注了半生心血的都城。城墙依旧巍峨，但在他眼中，却已蒙上了一层败亡的阴影。他想起与伍子胥、林越初入吴宫时的踌躇满志，想起五战入郢的辉煌，更想起伍子胥临死前那悲愤的诅咒。
“林越，”孙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曾言，后世史书，会如何评价我孙武今日之举？是识时务的明哲保身，还是……怯懦的逃避？”这位算无遗策的兵圣，此刻竟也流露出一丝对历史评价的迷茫。
林越正色道：“先生，后世会记住的，是您留下的《孙子兵法》。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智慧，是‘知己知彼’的箴言，是‘兵以诈立’的谋略。至于个人进退，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真正的智慧，在于知道何时该‘攻’，何时该‘守’，更在于知道何时该……‘走’。《谋攻篇》有云，‘故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您今日之‘走’，正是为了‘有以待’——以待这部兵书能完整、纯粹地传于后世，以待真正的明主能读懂其中的安邦定国之道。”
他将孙武自己的理论用于解释其归隐的选择，赋予了这次离开更为积极的意义。这不是败退，而是一次战略转移，是为了保全更重要的核心资产——那部即将光耀千古的军事经典。
孙武闻言，默然良久，眼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澄澈的坚定所取代。他放下车帘，将姑苏城的最后一道轮廓隔绝在视线之外，轻声道：“你说得对。‘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或许，离开这政治的‘死地’，方能让我这兵学思想，获得新生。走吧，回穹窿山。那里的竹简，怕是已等候多时了。”
马车加速，驶向城外苍茫的群山。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透出一线微光。林越知道，属于孙武的政治时代已然落幕，但另一段更为深邃的旅程——兵圣思想的凝练与传承，才刚刚开始。他摸了摸行囊中那枚始终伴随左右、此刻却异常安静的青铜残片，心中隐隐感到，在穹窿山，或许还有更大的秘密等待着他们。而孙武的传奇，并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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