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宫的大殿内，酒香尚未完全散去，庆贺伐楚大捷的喧嚣余韵犹在梁柱间萦绕。丝竹之声似乎才刚刚停歇，舞姬的彩袖仿佛还残留着翩跹的影子。然而，此刻端坐于王座之上的阖闾，脸上却不见几日前的畅快与得意，取而代之的是一层不易察觉的阴霾。他手中捏着一卷简牍，那是来自吴越边境的加急军报。
孙武、伍子胥、林越肃立阶下，殿内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从盛宴到危局骤然转换的滞涩感。
“诸位爱卿，”阖闾的声音带着一丝宿醉未醒的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君王的威仪，“姑苏城的欢宴还未冷，边境的坏消息就来了。越人……又开始不安分了。”他将简牍递给侍从，示意传给孙武等人观看。
简牍上的字迹潦草，透着边关特有的急促：近半月来，越国边境守军调动频繁，多处关隘增兵，小股越军屡次越过界碑，袭击吴国巡边士卒，虽未爆发大规模冲突，但挑衅之意已如箭在弦上。
伍子胥率先勃然作色，他额上青筋微凸，父兄的血仇让他对任何与楚相关（越常附楚）的威胁都格外敏感：“大王！越国蛮夷，向来畏威而不怀德！勾践小儿，定是见我吴军主力方归，将士疲惫，国库消耗甚巨，以为有机可乘！此乃趁火打劫之举，其心可诛！臣请大王速发精兵，予以迎头痛击，以示我吴国兵威！”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林越站在孙武稍后侧，心中却是猛地一沉。历史的齿轮正沿着他知晓的轨迹缓缓转动——越国的确即将成为吴国的心腹大患，但伍子胥这般激进的立刻开战的主张，却未必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他悄悄抬眼看向身前的孙武。
孙武眉头微蹙，目光沉静地扫过简牍上的每一个字，仿佛要从中解读出越国真正的意图。他没有立刻附和伍子胥，而是转向阖闾，沉稳地开口：“大王，子胥所言，越人趁虚而入，其心叵测，此乃确论。然……”
他话锋一转，引用了《孙子兵法·作战篇》中的核心思想：“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伍子胥，最终落回阖闾身上，“我吴国伐楚，千里奔袭，虽获大胜，然将士疲惫，甲胄需要修补，箭矢需要补充，粮秣更需要时间囤积。此正所谓‘钝兵挫锐，屈力殚货’之时。若此时再起大军远征越地，后勤难继，士卒厌战，恐非万全之策。”
阖闾闻言，面露沉吟之色。伐楚之战的巨大消耗，他作为一国之君，体会最深。国库确实不那么充盈了。
这时，林越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他上前一步，向阖闾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冷静：“大王，孙将军所言极是。越国此次异动，绝非偶然挑衅。据臣……根据以往对越国的观察分析，其王勾践，年纪虽轻，却隐忍坚韧，颇有野心。他深知我吴国新胜之余，正是最易松懈、也最忌再开战端之时。其频繁调动军队，制造摩擦，目的可能有二：一为试探，试探我吴国战后虚实与大王您的反应；二为挑衅，若我方应对失当，或可诱使我军仓促出击，彼时他们便可依托熟悉地形，以逸待劳。”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关键的历史预判：“依臣之见，越国此举，绝非小打小闹。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次边境摩擦，很可能只是更大规模进攻的前奏。若我等不早做万全准备，恐酿成大患。”这番话，他既是基于对历史的了解，也是结合了当下局势的合理推断。
伍子胥冷哼一声：“林参军既知越国包藏祸心，更应赞同主动出击，先发制人！岂能坐视其壮大？”
孙武摇了摇头，接过林越的话头：“子胥稍安。林越所言‘早做万全准备’，正是关键。《孙子兵法·形篇》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当下之要务，并非立刻寻求与越军决战，而是首先要让我吴国自身‘不可胜’。”
他转向阖闾，目光灼灼，提出了具体的战略部署：“大王，臣建议，即刻起，向吴越边境增派精锐斥候，严密监视越军一举一动，务求知己知彼。同时，命令边境守军提高戒备，加固关隘、堡垒，完善烽火传讯系统，做到敌军一动，我方能即刻知晓。此外，应加快军队的休整和装备补充，优先保障边境驻军的粮草供应。此乃‘加强边境防御，密切关注越国动向’之策。唯有我先立于不败之地，方能从容应对越国之挑衅，并在时机成熟时，后发制人。”
林越补充道：“孙将军高见。此外，还可派遣得力细作潜入越国，不仅探查其军事部署，更要了解其国内粮草储备、民心向背。正如《孙子兵法·用间篇》强调‘五间俱起’，情报乃决策之本。唯有洞悉越国真实意图与实力，大王与将军们方能做出最精准的判断。”
阖闾听着孙武和林越这一番既有战略高度，又有具体措施的分析，心中的焦躁渐渐平复。伍子胥虽然主战心切，但孙武和林越的“先为不可胜”的策略，显然更符合吴国当前的实际情况，也更显老成谋国。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好！就依孙将军和林参军之言！传令下去：边境各关隘即刻起进入战时戒备，增派斥候，严密封锁消息，加固工事！太宰（伍子胥）负责督促军械粮草，尽快运抵边境！孙将军，整训军队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务必使将士早日恢复战力！”
“臣等领旨！”三人齐声应道。
退出大殿时，夕阳的余晖将姑苏城的殿宇染成一片金红。伍子胥依旧眉头紧锁，大步流星而去，显然并未完全释怀。孙武和林越并肩走在后面。
孙武望着远方隐约的山峦轮廓，那是越国的方向，轻声对林越说：“你的判断很准。越国，确是我吴国未来大患。夫差王子（阖闾之子）若只沉溺于伐楚之功，恐非越人之敌。”
林越心中凛然，知道孙武已经看到了更远的未来。他低声道：“将军，只要我们提前准备，未雨绸缪，总能多几分胜算。”
“嗯，”孙武点了点头，目光深邃，“《孙子兵法》之用，不仅在沙场争锋，更在庙堂算策。今日之备，便是为了明日之胜。只是……”他话未说尽，但林越明白那未尽之语中的忧虑——庙堂之上的决策，往往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为复杂难测。
一场来自南方的风暴，正在悄然积聚。吴宫的庆功酒宴，仿佛已是上个时代的事情。新的挑战，已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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