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郢都巍峨的宫墙染上一片不祥的绛红。吴军入城已半月，最初的胜利喜悦，早已被一种无形的压抑所取代。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尽的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亡国者的悲愤与绝望。
林越按着腰间剑柄，行走在昔日楚王的宫阙廊道间，脚下是破碎的陶片和散乱的简牍。他能感受到四周宫墙阴影里投来的目光，冰冷而充满敌意。尽管孙武已极力约束军纪，严惩抢掠，但征服者的身份本身，就是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尤其是三天前，那件震动整个楚国的事情发生之后。
“林参军，孙将军急召！”一名亲兵快步跑来，语气急促。
林越心下一沉，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他立刻转身，向着临时设于楚王偏殿的中军大帐快步走去。
帐内气氛凝重。孙武立于巨大的羊皮地图前，眉头紧锁，平日沉静如水的面容此刻布满了阴云。伍子胥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似乎还未从那股滔天的恨意中平复。其余将领则分立两侧，或忧心忡忡，或义愤填膺。
“将军，何事紧急？”林越拱手。
孙武没有回头，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郢都西北方向：“刚接到急报，秦军动了。”
一句话，让帐内温度骤降。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消息证实，众人还是倒吸一口冷气。秦国，虎狼之邦，其军力之强，远非疲惫的楚军残部可比。
“来了多少？何人领军？”林越追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先锋五千，由子蒲、子虎二将率领，皆是秦军悍将。主力不下三万，由秦哀公之弟嬴稷统领，已出武关，不日便可抵达汉水。”孙武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楚人箪食壶浆以迎秦师，士气复振。我军探马回报，溃散的楚军正在秦军旗帜下重新集结。”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瞥向了伍子胥。正是他三日前的鞭尸之举，掘开楚平王陵墓，鞭挞其尸三百，才彻底激怒了楚人，给了秦国出兵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伍子胥感受到众人的目光，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嘶声道：“看某作甚？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平王老贼，纵使碎尸万段，亦难消我心头之恨！秦人来了又如何？正好让我吴国锐士，一试秦戈之利！”
他这番话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却让帐中几位将领面露忧色。吴军自深入楚地以来，连续作战，虽连战连捷，但士卒疲惫，补给线漫长，已是强弩之末。此刻面对以逸待劳、战力强悍的秦军，胜负之数，实难预料。
孙武终于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越脸上：“林越，你曾言及秦军战力及后世对此战评价，依你之见，当下该当如何？”
林越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自己的话至关重要。他上前一步，走到地图前，指向郢都位置：“将军，诸位，秦军战力强悍，绝非虚言。其军法严酷，赏罚分明，士卒闻战则喜，悍不畏死。此其一。”
他又将手指划向吴军身后漫长的补给线：“我军千里奔袭，深入楚境，虽缴获颇丰，但粮草辎重转运艰难，后援无力。此其二。”
最后，他指向地图上吴国的东南方向，沉声道：“其三，亦是最关键者。我军主力尽在此地，国内空虚。越国勾践，狼子野心，向来对我吴国虎视眈眈。若我军在此与秦楚联军陷入僵持，久战不决，恐越人乘虚而入，则我吴国根基动摇，危矣！”
他顿了顿，看向孙武，说出最关键的话：“《孙子兵法》有云，‘兵贵胜，不贵久’、‘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又云，‘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当下之局，秦军新锐，楚人哀兵，我军疲敝，后方堪忧。继续恋战，非但不能扩大战果，反可能将已得之胜局拱手让人。武哥，当断则断啊！”
林越刻意用了私下里的称呼，语气中充满了恳切。他引用的兵法之言，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几位将领纷纷点头，显然更认同林越的分析。
伍子胥却勃然变色：“林越！你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军横扫楚国，势如破竹，岂惧秦军？此时撤退，岂非前功尽弃！”
“子胥兄！”孙武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帐内的争执。他走到伍子胥面前，目光深邃地看着这位深陷仇恨的老友：“林越所言，非为怯战，实为知害。报仇雪恨，固然重要，然为将者，岂能因私愤而置三军将士性命、国家社稷安危于不顾？”
他转向地图，手指划过吴军来时的路线，声音沉痛：“我等伐楚，是为吴国争霸，非为泄一人之愤。如今郢都已破，楚王远遁，楚国元气大伤，十年内难复强盛，战略目的已达。若因贪功恋战，致使将士埋骨异乡，故国沦丧敌手，我等岂非成了吴国的罪人？”
孙武的话，字字千钧，尤其是最后一句，让伍子胥浑身一震，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却无法承担危害吴国的罪名。
孙武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已然有了决断：“传令下去，三军戒备，加固城防，做出与秦军决战之势。同时，秘密准备撤退事宜，粮草辎重分批运走，伤兵先行。撤退路线，按甲三方案执行，行动务必隐秘迅速！”
“诺！”众将齐声领命，有了明确的指令，军心稍定。
伍子胥看着孙武，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颓然坐下。他知道，孙武的决定是正确的，只是那刻骨的仇恨，让他难以接受就此放过楚国。
会议散去，帐内只剩下孙武和林越。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孙武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望着殿外郢都的暮色，良久，才缓缓道：“林越，你是否觉得，我太过冷静，甚至……冷酷？”
林越走到他身边，摇摇头：“不。为帅者，心如磐石，不为情牵，不为怒扰。你做的，是当下最正确的选择。《始计篇》开篇即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你若为子胥兄的私仇或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孙武转过头，看着林越，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知我者，林越也。只是，这撤退之路，恐怕不会太平。秦军既至，楚人怨愤，必全力追击阻截。”
林越点头，眼神锐利起来：“那就让他们来吧。正好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我们就算要走，也要让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不敢轻易追来！”
他话语中透出的自信和战术思维，让孙武微微颔首。两人并肩而立，望着窗外逐渐被夜幕笼罩的郢都。
这座他们浴血奋战才攻克的雄城，如今却成了需要尽快摆脱的泥潭。战局因秦军的介入而骤然逆转，未来的路途，注定布满荆棘。但无论是孙武还是林越，眼中都未有丝毫畏惧，只有冷静的盘算和坚定的决心。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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