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打翻的砚台,浓得化不开。林正盘膝坐在窝棚的草垫上,身前的空地上,三颗磨得光滑的石子代替了铜钱,呈一个不规则的三角散落。
坎上艮下,水山蹇。
蹇者,艰难也。卦象清晰地显示,前路险阻,步履维艰。
林正的目光掠过卦象,却没有丝毫意外。从他踏入葬仙谷,接过那份烫手的传承起,就料到了今日。黑水村这片浅滩,终究是容不下他了。
他并非没有想过化解。以他如今对《三算天书》的粗浅理解,若肯低头,若愿施展些手段,或许能暂时安抚村民,换取一时的苟安。比如,假借山神之名,行一场法事,将王老六的死归咎于“冲撞山灵”;或者,显露些许“神迹”,让村民敬畏而非恐惧。
但,然后呢?
像孙老头一样,困在这小小的村落,用微末的医术和妥协,换取一点残喘的空间?还是像那洞穴中的骨骸,空有惊天技艺,却最终寂然坐化,等待下一个“有缘人”?
不。
这都不是他林正的路。
七年的冷眼与孤寂,磨砺了他的骨头,也淬炼了他的心。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安稳,而是真相,是自由,是挣脱这既定的、所谓的“厄运”枷锁。
“算尽天机,不如守心。”
石壁上那两行字,再次浮现在脑海。守心,守的是什么心?是安于现状的懦弱之心,还是勇猛精进的向道之心?
卦象显示艰难,他便要退缩吗?
若事事皆可卜算,若步步皆需循卦而行,那人活着,与提线木偶何异?这《三算天书》,是工具,是手段,是窥探天地规则的途径,但绝不应成为束缚他手脚的镣铐!
他林正,偏要在这“蹇”卦之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心意一定,胸中那股盘旋数日的郁气竟豁然开朗。丹田内那丝微弱的气流,似乎也随之活泼了几分,运转得更加顺畅。
他收起石子,不再看那卦象。吉凶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黑水村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王老六被草草下葬,悲伤和恐惧被强行压下,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紧绷感,却挥之不去。林正那日的“预言”,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心里。王老蔫果然发现家里藏钱罐子的地方漏了个洞,丢了几十个铜板;林老拐半夜心口疼得打滚,折腾了半宿;赵四偷偷摸摸想占邻家菜地的便宜,结果被看家狗追得摔进了粪坑……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巧合,却都与林正那日所言隐隐对应。
恐惧,在无声地发酵、升级。
没有人再敢轻易靠近村尾的窝棚,但各种恶意的猜测和诅咒,却在暗地里汹涌澎湃。所有人都感觉到,那层脆弱的窗户纸,快要被捅破了。
第三天,黄昏。
林正将窝棚里仅有的几件破烂家当打包成一个不大的包袱。几件勉强蔽体的衣物,那本早已翻烂的《三算天书》基础卷册(他自行抄录的粗浅部分),还有一些沿途可能用到的草药。阿芜偷偷塞给他的那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他也仔细包好,放进怀里。
他站在窝棚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他七年、也庇护了他七年的地方。没有留恋,也没有怨恨。这里的一切,苦难也好,微末的温暖也罢,都已成为过去。
远处,村子的方向,隐隐有火光和嘈杂的人声传来,并且越来越近。看来,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林正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他背起包袱,没有选择通往村外的大路,而是转身,毫不犹豫地再次投入身后那片莽莽苍苍的、黑暗的群山。
他的身影很快被浓密的树林吞噬。
就在他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大群举着火把、拿着锄头棍棒的村民,在王老蔫和林老拐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包围了窝棚。
“厄八字!滚出来!”
“今天一定要把你赶出黑水村!”
“烧了这鬼窝棚!去去晦气!”
叫骂声震天响。然而,当几个胆大的村民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冲进去之后,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只有冰冷的灶台,和一堆铺得整齐的干草。
人,不见了。
“跑了?他跑了!”
“追!他肯定没跑远!”
“对!不能让他跑了!不然晦气还要带回村里!”
人群骚动起来,一部分人朝着村外大路追去,另一部分人则愤怒地将火把扔向了窝棚。干燥的茅草和木头瞬间被点燃,熊熊烈火冲天而起,映照着村民们扭曲而亢奋的脸。
没有人注意到,在更高的山腰上,密林的阴影里,一个瘦削的身影正静静伫立,冷漠地俯瞰着下方那团跳跃的、将他过去七年痕迹焚烧殆尽的火焰。
火光在他漆黑的瞳孔里闪烁,却点不燃一丝波澜。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大山更深处。
那里,是比黑水村更广阔、更危险,却也充满了无限可能的世界。
卦象说,前路艰难。
但他林正,偏要走走看。
夜色吞没了他的身影,也吞没了身后那片象征着告别与毁灭的火光。
新的篇章,就在这寂静而决绝的步履中,悄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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