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复看着跪了一地的匠人和王禄，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亲自施针、开方、指导护理，耗费了他大量的心神。他摆摆手：
“起来吧。人活着就好。
他们的命，不是我救的，是他们自己命不该绝，
也是你们驭鬼营这些年为魏国付出的心血，攒下的福报。”
他走到屋外，
看着依旧狼藉的爆炸现场和远处那些简陋却冒着危险进行试验的工棚，沉声道：
“王禄，随孤来。
召集所有驭鬼营匠人头目和识字的管事，到……到那间没塌的议事棚去。”
一间勉强还算完整的工棚内，挤满了驭鬼营的核心成员。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敬畏地看着坐在上首的刘复。
大王亲临险地，妙手回春，
救下了两位核心工匠，这份恩情和展现出的能力，已让他们彻底折服。
刘复没有废话，直接切入主题，声音沉稳有力：
“此次事故，惨痛教训！
根源何在？孤看有三！”
他竖起三根手指：
“其一，管理混乱，责任不清！
危险物料存放，毫无章法！
硝石、硫磺、成品油膏，竟能随意堆放于库房门口？
值守人员职责不明，竟能在值守时抽烟打盹？此乃取死之道！”
“其二，规程粗陋，形同虚设！
工坊操作，全凭经验，师徒口授，无成文规范！
防火、防爆、应急处理，皆无明确流程！
出了事，手忙脚乱，延误施救！”
“其三，思想麻痹，敬畏不足！
尔等研究之物，非是寻常木石！
乃天地间至阳至烈之精粹！每一次配比，每一次试验，皆是与雷霆共舞！
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尔等可有将此等凶险刻入骨髓？
可有对每一粒硝、每一块硫磺，抱有对神兵利器般的敬畏？”
刘复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匠人的心头。
他们以往只觉得自己在搞“秘术”，是奇技淫巧，虽然危险，但并未上升到如此高度。
如今被大王点破，才惊觉自己过去的行为是何等鲁莽！
“从今日起，秘术营所有工坊，必须彻底变革！”
刘复斩钉截铁，
“孤将传尔等一套‘格物致知，循规蹈矩’之法！
此乃研习天地至理、驾驭水火之力的不二法门！”
他拿起一块烧焦的木炭，在准备好的粗糙木板上写下两个大字：“科学！”
“此二字，乃根本！
何为科学？便是以实证为基础，以逻辑为推演，探寻万物运行之规律！
摒弃虚无缥缈之臆测，以严谨、求实之态度，格物穷理！”
接着，刘复开始讲解现代科研管理的核心思想，尽量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
“一、定量取代定性！
以往尔等配药，言‘硝少许’、‘硫适量’、‘炭一把’，荒谬至极！
从今往后，所有物料，
必须以‘斤’、‘两’、‘钱’乃至更精细之‘分’、‘厘’计量！
孤会命工坊赶制精密小型杆秤和量具！
每一份配方，必须精确记录所用物料种类、重量、比例！
试验效果，亦需详细记录：爆炸威力能掀翻多重石块？
能炸开多厚木板？、燃烧范围、持续时间等等！
无数据，无结论！”
刘复在黑板上画了一个表格雏形：
“此乃‘实验记录表’！
每次试验，必须按此格式，将时间、地点、操作人、所用物料精确分量、操作步骤、环境条件，包括温度、湿度等等，
试验现象、结果数据、异常情况、反思总结……一一详实记录！不得遗漏！”
“二、流程规范，责任到人！
王禄！”
“臣在！”
王禄立刻挺直腰板。
“由你牵头，三日内，必须制定出驭鬼营所有工种的《安全操作规程》！
从物料的采购、运输、入库、存放、领用，
到配比、试验、成品保管、废弃物处理，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有清晰、明确、可执行的操作步骤和安全注意事项！
具体到硝石必须单独存放于干燥、阴凉、石砌库房，远离火源至少百步！
库房门口必须设立‘严禁烟火’警示牌，并备有沙土、水缸等灭火之物！
值守人员必须两人一组，轮班值守，严禁携带任何火种、严禁饮酒、严禁擅离职守、严禁瞌睡！
违者，严惩不贷！
此规程，必须人手一册，熟读背诵，考核通过方可上岗！
违者，逐出驭鬼营！”
“诺！臣领旨！
定当制定详尽规程！”
王禄大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大王这套方法，条理清晰，
责任明确，比他们过去靠经验、靠师傅带徒弟的方式，强了何止百倍！
“三、分区隔离，冗余备份！
工坊布局必须重新规划！
原料区、配比区、试验场、成品库、匠人生活区，
必须严格分开！
各区之间设立隔离带！
重要试验，尤其是新配方、大剂量试验，
必须在远离主工坊的专用、加固试验场进行！
同时，所有关键配方、重要图纸，必须誊抄备份！
备份件存放于另一处绝对安全之地！
绝不可将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四、持续学习，精益求精！
孤会定期派人送来一些关于矿物、冶炼、甚至算学的书籍。
尔等需组织匠人学习！
不仅要知其然，更要探究其所以然！为何硝石遇火猛烈？
为何硫磺易燃？为何木炭粉能助燃？
知其根本，方能举一反三，推陈出新！
同时，要建立工匠等级和奖励制度！
凡有改进配方、优化工艺、提出有效安全建议者，重赏！擢升！”
“五、敬畏之心，长存胸间！”
刘复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尔等掌管的，是足以开山裂石、焚城灭国的力量！
它可以是守护魏国的神兵利器，亦可以是毁灭尔等自身、乃至殃及无辜的洪水猛兽！
每一次操作，都必须心怀敬畏，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将安全规程刻入骨髓！
将‘严谨’二字融入血脉！
孤要的是能驾驭雷霆的巧匠，不要被自己制造出的火焰吞噬的糊涂鬼！”
刘复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简陋的工棚内回荡。
他讲解的这些理念——定量分析、流程规范、实验记录、分区管理、备份意识、持续学习、安全敬畏——
对于这些习惯于经验主义和模糊操作的古代匠人来说，
无异于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虽然许多概念还很陌生，但其中蕴含的严谨逻辑和务实精神，却深深震撼了他们。
王禄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仿佛看到了秘术营脱胎换骨、真正掌控那毁天灭地力量的未来！
他带领所有匠人再次轰然跪倒，声音带着无比的崇敬和坚定：
“臣等（小人等）谨遵大王教诲！
必恪守‘科学’之道，
循规蹈矩，精益求精，心存敬畏！
绝不负大王再造之恩！
绝不负魏国！”
刘复看着眼前这群眼神狂热、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灵魂的工匠，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
冀州的乱局依旧凶险，幽州的烽烟随时点燃，后宫的暗流也未平息。
但至少，在驭鬼营这个关乎未来国运的节点上，
他播下了一颗名为“科学精神”的种子。
这颗种子能否在古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现在还暂时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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