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混合着清冷与躁动的气息。寒潮依旧盘踞，呵气成雾，但街道上的人们脸上却带着与天气不符的轻快。商铺的橱窗贴上了“新年快乐”的闪亮字样，超市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音乐，购物的推车里堆满了零食和饮料。傍晚时分，远处隐约传来零星的、试探性的鞭炮声，像是对漫长黑夜的宣战，又像是对即将到来的崭新的、小心翼翼的呼唤。
楚颜提前下了班，接上季晨熙。母子俩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超市，加入了采购年货的人流。季晨熙推着迷你购物车，小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在货架间穿梭，往车里放进了他精心挑选的橙子（寓意“心想事成”）、包装喜庆的巧克力和一瓶橙子味的气泡饮料（他坚持这是“庆祝专用”）。结账时，他还用自己的小钱包，郑重地付钱买了一张印着小老虎的、立体浮雕的贺年卡。
回到家，王奶奶已经准备好了一桌丰盛但不算铺张的晚餐，有鱼（年年有余），有饺子（更岁交子），还有一碗甜甜的酒酿小圆子（团团圆圆）。屋里暖气开得很足，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与窗外清冷的夜色隔绝开来，营造出一个温暖明亮的、独立的小世界。
“妈妈，我们今晚可以晚一点睡觉吗？”吃饭时，季晨熙咬着饺子，眼睛亮晶晶地问，“电视里是不是有晚会？我们可以一起看吗？等到……等到十二点？”
楚颜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笑着点头：“当然可以，今天是除夕呀，我们可以守岁。”
这个应允让季晨熙更加雀跃。晚饭后，他主动帮忙收拾了碗筷，然后搬来小凳子，紧挨着楚颜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那个铁皮“情报箱”。电视里正在播放热闹的元旦晚会，歌舞喧天，笑声不断。但季晨熙似乎并没有完全被节目吸引，他看一会儿电视，又低头摆弄一下他的铁皮盒子，或者扭头看看墙上嘀嗒走动的时钟。
当时针慢慢指向十点时，季晨熙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他跑到书房，拿出那张他之前买的立体贺年卡和彩笔，趴在茶几上，开始认真地写写画画。他写得很慢，小眉头微微蹙着，时不时停下来思考，还用橡皮擦掉重写。楚颜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陪在一旁，看着电视，偶尔剥个橘子递给他。
十一点多，窗外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开始密集起来，像逐渐沸腾的水泡。季晨熙终于完成了他的贺卡。他小心地合上，用手掌压了压，然后站起身，走到客厅的荣誉墙前。他仰着头，看着墙上爸爸那张穿着军装、目光坚定的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楚颜面前，双手将那张贺卡递过来，小脸严肃：“妈妈，这是我给爸爸写的新年贺卡。你先帮我收好。”接着，他又从铁皮盒子里，拿出他最近画得最满意的一幅画——那幅有着指南针、箭头和小房子的“雪后思念图”，工整地叠好，一起交给楚颜，“还有这个，也给爸爸。”
楚颜接过还带着孩子掌心温度的贺卡和画，心里软成一片。她郑重地点头：“好，妈妈一定替你好好保管，等爸爸回来，一起交给他。”
完成这件大事后，季晨熙似乎松了一口气。他重新坐回沙发，依偎着妈妈，安静地看着电视里倒计时的预热节目。当时针分针渐渐重合，逼近那个象征性的终点与起点时，电视里的喧闹达到了顶点，主持人带领全场大声倒数：“十、九、八……”
季晨熙也忍不住跟着小声数起来，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三、二、一！新年快乐！”
刹那间，窗外远处的鞭炮声和烟花炸响的声音汇成了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寂静的夜空。电视里一片欢呼，彩带飞舞。楚颜搂紧儿子，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新年快乐，宝贝！”
季晨熙兴奋的小脸通红，也回抱妈妈：“妈妈新年快乐！”
然而，热闹过后，当电视里的喧嚣渐渐平息，窗外的爆竹声也由密变疏，最终只剩下零星的尾声时，家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时钟的秒针，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嘀嗒”声，提醒着时间确凿无疑的流逝。
季晨熙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完成仪式的满足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怔忡。他从妈妈怀里抬起头，没有去看窗外可能还有的零星烟花，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沉沉的、被远处的光晕微微映亮的夜幕。他的眼神有些飘远，不像是在看风景，更像是在凝视着“时间”本身。
“妈妈，”他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骤然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我们……是不是已经‘跨’过来了？”
楚颜低头看着他：“跨过什么了，宝贝？”
“跨过年了。”季晨熙转过头，看向楚颜，眼神清澈见底，带着一种近乎哲学的思索，“从去年，跨到今年了。时间……就是这样，‘嘀嗒’一下，就过去了，对不对？像迈过一道看不见的门槛。”
楚颜心中微动，点点头：“是啊，时间就是这样，一秒一秒，不停地往前走，把我们带向新的开始。”
季晨熙沉默了。他低下头，伸出小手，不是习惯性地去摸胸前的“平安方向牌”，而是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沙发上布料细微的纹理，仿佛在触摸那刚刚流逝的时间的质感。
“那……爸爸呢？”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求证，“爸爸是不是也……也和我们一起，‘跨’过来了？从旧年，跨到了新年？虽然……虽然我们不在一个地方，但是……时间是一样的，对不对？所以……所以爸爸也迎来了新的一年，对不对？”
这个问题问得如此天真，却又如此深刻地触及了分离中最微妙的部分——我们是否共享着同一条时间河流？
楚颜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她用力点头，声音无比肯定：“对！宝贝！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就在刚才，爸爸也和我们一样，听到了倒计时，迎来了新的一年！他一定也在想着我们，和我们一起，‘跨’过了这道年关！”
听到这个答案，季晨熙的小脸上，那种怔忡的神色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安心和一种崭新的希望。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有星光落入其中。
“嗯！”他重重地点头，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爸爸和我们，在同一个时间里！只是……只是在不同的地方！”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宁静下来的、预示着新开始的夜空，然后转过身，背对着窗户，面向客厅里温暖的光源。他挺起小小的胸膛，一只手轻轻地、坚定地按在了左胸心脏的位置，那里，“平安方向牌”正贴着他的心跳，温润而踏实。
“妈妈，”他的声音清脆而充满力量，像敲响了一声崭新的钟，“旧年过去了，新年开始了！我和爸爸的‘等待任务’，也进入新的阶段了！去年，我长得更高，学得更多，变得更勇敢了！今年，我会继续努力！我会长得更高，学得更多更多，变得更更勇敢！等到明年……不，等到今年年底，爸爸回来的时候，他会看到一个更棒的晨熙！”
他的宣言，像一道明亮的闪电，劈开了旧岁所有的阴霾与思念，照亮了通往新年的、充满希望的道路。楚颜看着儿子在灯光下仿佛发着光的小小身影，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走上前，紧紧抱住儿子，哽咽着说：“好！好！爸爸一定会看到！一定会为他的宝贝骄傲得不得了！”
那一刻，新年钟声的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那枚“平安方向牌”，在孩子的世界里，完成了它最具象征意义的“跨越”——它不再仅仅是陪伴等待的信物，更是时间流逝的见证者，是连接分离双方同步生命的纽带，是迈向新起点的勇气勋章。旧年已逝，带着所有沉淀的爱与成长；新年已至，满载着希望与承诺。而爱，是跨越一切时间与空间门槛的、永恒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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