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江南，阴冷潮湿。泥泞的道路上，太平军将士们士气高昂。席卷浙北、攻克杭州的巨大胜利，让他们对忠王充满了近乎狂热的崇拜。更重要的是，上海——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魔力，那是传说中遍地黄金、洋船如织的富庶之地！夺取上海，就意味着天国将拥有取之不尽的财源和来自海外的“洋兄弟”可能的助力。一种混杂着财富渴望和宗教使命感的激情，在军中弥漫。
李秀成的兵锋首先指向松江府城。这里是上海的西南门户，控扼黄浦江上游，战略位置重要。清军在此布有重兵，意图阻挡太平军东进。
太平军五路并进，声势浩大。李秀成坐镇中军，谭绍光为先锋，陆顺德、郜永宽分击两翼，蔡元隆、陈炳文策应包抄。战斗在松江城下爆发。太平军挟新胜之威，攻势如潮。谭绍光身先士卒，亲冒矢石，率敢死队架设云梯，猛攻东门。陆顺德部则利用水网优势，以小船载兵，迂回侧击。清军虽拼死抵抗，但在太平军绝对优势兵力和高昂士气的冲击下，城防迅速动摇。
激战一日，松江府城告破！守城清军大部被歼，残部狼狈向上海方向溃逃。太平军缴获大量粮秣军械，士气更为振奋。松江的易手，如同打开了上海西南的门户，黄浦江仿佛已在眼前流淌。
攻克松江后，李秀成马不停蹄，指挥五路大军，如同巨大的铁钳，迅速合围上海外围。太平军旗帜出现在徐家汇、龙华、高桥、七宝、闵行……兵锋直指上海县城（今南市区）和租界区（英租界、法租界）。
站在上海西郊的土丘上，李秀成第一次亲眼目睹了这座传说中的城市。远处，上海县城的城墙轮廓依稀可见；更近处，则是那片截然不同的区域——租界。那里矗立着奇特的西式建筑，高耸的教堂尖顶，码头上停泊着巨大的、喷吐着黑烟的“火轮船”，街道上能看到穿着奇异服饰、金发碧眼的“洋人”。
眼前的一切，让这位见惯了江南水乡和内地城池的太平天国统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警惕。他知道，上海不同于他以往攻克的任何一座城市。这里不仅盘踞着清妖，更盘踞着力量不明、态度暧昧的“洋兄弟”。
“传令各军！”李秀成的声音凝重，“于上海外围择要地扎营，深沟高垒，严密监视！未得本王将令，不得擅自向租界及洋人设施开火！陆顺德、蔡元隆！”
“末将在！”
“着你二人率本部精锐，扫清上海县城外围据点，拔除清妖哨卡，压缩其活动空间！逼近城垣，制造压力！”
“遵命！”陆、蔡二将领命而去。
李秀成又转向谭绍光、郜永宽、陈炳文：“绍光、永宽、炳文！尔等各率本部，控制交通要道，封锁水路，严防清妖援兵。同时，严密监视租界洋人动向！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部署完毕，李秀成望着远处上海县城墙头上惊慌失措的清军旗帜，以及租界区升起的几缕可疑的烟柱（可能是电报线？），眉头深锁。他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盖有太平天国忠王金印的《忠王李致英美法三国公使书》，递给身边通晓文墨的文书官：“将此檄文，设法送达租界内英、美、法三国领事馆！重申我太平天国愿与各国通商友好之意，敦请其严守中立！勿助清妖！”
檄文被冒险送入租界。然而，租界内的反应却让李秀成的心沉了下去。
英、美、法领事们聚集在装饰华丽的领事馆内，桌上摊着李秀成的檄文，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烟雾和紧张的气氛。
“这个‘忠王’，口气倒是不小。”英国领事麦华陀（walter henry medhurst）弹了弹烟灰，语气带着一丝轻蔑，“让我们严守中立？他以为他面对的是谁？”
“上海是我们的利益所在，绝不能让这些‘长毛’破坏这里的秩序和贸易！”法国领事爱棠（beno?t Edan）态度强硬。
“清廷虽然腐朽，但至少承认我们的条约。这些太平天国的人……他们的‘拜上帝教’简直是亵渎！”美国领事西华德（George Seward）也表达了忧虑。
最终，三国领事达成共识：表面上维持“中立”，避免与太平军发生直接军事冲突。但暗地里，他们决定全力支持清廷在上海的势力，尤其是那个由美国冒险家华尔（Frederick townsend ward）组建、由清廷苏松太道吴煦出钱供养的雇佣军——“洋枪队”（常胜军前身）。
太平军对上海县城的围困日益收紧。陆顺德、蔡元隆部已逼近城垣，与守军发生激烈交火。清军在上海道台吴煦的督促和租界洋人的暗中支持下，抵抗异常顽强。
同治元年（1862年）一月，李秀成决定加大压力，命令悍将郜永宽率部进攻上海东北的重要据点——高桥镇。这里扼守黄浦江入海口，位置关键。
郜永宽勇猛善战，麾下也是精锐。太平军如潮水般涌向高桥。然而，当太平军接近镇子时，迎接他们的不再是清军惯常的鸟枪和抬枪，而是一阵前所未见的、密集而精准的排枪射击！
“砰！砰！砰！”枪声如同爆豆，异常清脆连贯。冲在最前面的太平军勇士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伤亡惨重！
郜永宽大惊，急忙勒马观察。只见高桥镇内和附近的防御工事后，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群穿着深蓝色（或绿色）西式军服、头戴圆筒帽的士兵。他们动作利落，装填迅速，使用的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射程更远、精度更高、射速更快的步枪（米尼步枪）。更重要的是，指挥这群人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留着络腮胡、眼神凶狠的白人军官——正是弗雷德里克?华尔！
“洋鬼子！”郜永宽瞬间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清妖用重金雇来的“洋枪队”！他怒吼着指挥部队继续冲锋，试图用人海战术淹没对方。太平军将士也悍不畏死，顶着密集的弹雨向前猛扑。
然而，洋枪队的火力实在太猛。他们依托工事，配合娴熟，三段击的战术让火力几乎没有间断。太平军付出了惨重代价，数次冲锋都被硬生生打退。华尔的洋枪队，就像一道由子弹组成的钢铁堤坝，牢牢地钉在了高桥。郜永宽部损失惨重，被迫后撤。
高桥受挫的消息传来，李秀成震怒，但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洋枪队的威胁。他决定改变策略，命令谭绍光为主将，集中优势兵力，进攻上海西面的另一重镇——青浦。若能拿下青浦，既能切断上海与苏州的部分联系，又能避开洋枪队锋芒。
谭绍光率军猛攻青浦。战斗异常激烈，太平军一度攻入城内。然而，就在关键时刻，英国皇家海军的军舰“遭遇者号”（Encounter）和“科罗曼德尔号”（coromandel）竟公然违背所谓的“中立”，驶入黄浦江支流，用舰炮猛烈轰击围攻青浦的太平军阵地！
巨大的炮弹呼啸着落下，在太平军密集的冲锋队伍中炸开，造成恐怖的杀伤。太平军将士从未经历过如此凶猛而精准的炮击，队形大乱。清军守军趁势反扑。谭绍光虽奋勇作战，但在英舰炮火的直接干预下，攻势严重受挫，不得不含恨撤围。
消息传到李秀成大营，如同晴天霹雳！他捏着前线急报的手因愤怒而颤抖。洋人！这些口口声声“中立”的洋人！他们不仅暗中支持清妖雇佣洋枪队，如今竟公然动用军舰炮击天国的军队！
“无耻！背信！”李秀成猛地将战报拍在案上，眼中燃烧着被欺骗和背叛的怒火。他终于彻底看清了列强的虚伪面目——所谓的“中立”，不过是保护他们在上海巨大利益的幌子。他们绝不会允许太平天国染指上海这个聚宝盆！
高桥、青浦的接连失利，尤其是列强撕下“中立”伪装、公然武装干涉的现实，给了李秀成当头一棒。他意识到，在列强和清军的联合绞杀下，短期内攻占上海已不可能。太平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在装备、训练、尤其是海军力量上，与拥有先进火器的洋人差距巨大。强行进攻，只会徒增伤亡，消耗宝贵的精锐力量。
更紧迫的是，后方传来了让他忧心如焚的消息：曾国藩、曾国荃的湘军主力在攻克安庆后，正沿江东下，兵锋直逼天京！天王洪秀全一日数诏，严令忠王火速回师救援！
天京告急！天王严诏！上海受阻！三重压力，如同巨石压顶。
李秀成站在营帐外，望着上海方向那片被租界灯火映亮的诡异夜空，又回望西方天京的方向，内心充满了不甘与沉重。上海，这座财富之城，仿佛唾手可得，却又因洋人的横加干涉而变得遥不可及。他付出了巨大代价东征，眼看就要摘取最丰硕的果实，却被一只无形的、来自海洋的手强行阻止。
“传令……”李秀成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决断，“各军收缩防线，放弃对上海县城的直接围攻。谭绍光、郜永宽、蔡元隆率部殿后，监视上海清妖及洋人动向。陆顺德、陈炳文随本王……”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里是太平天国的国都，是他信仰的根基所在。
“回师苏州！整军备战，火速驰援天京！”
命令下达，五路东征的洪流开始转向。太平军将士们带着未能攻克上海的遗憾，以及对天京安危的忧虑，踏上了西归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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