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魂兮归来
古墓深处，主墓室。
与外界想象的阴森不同，这里竟出乎意料地“洁净”。没有寻常墓穴的腐朽之气，空气虽然冰冷沉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若有若无的清香。墓室穹顶高阔，镶嵌着几颗夜明珠，散发出柔和而清冷的光辉，勉强照亮了这片沉寂的空间。
光芒汇聚的中心，并非棺椁，而是一座浑然天成的白玉台。台上，静静躺着一个身影，被一层看似轻薄、却仿佛隔绝了时空的透明水晶所覆盖。那水晶并非完全静止，其内里似乎有极淡的、流沙般的微光在缓缓旋动，散发出一种不祥而又瑰丽的能量波动。
那就是岑雨柔。
即便隔着水晶，即便岁月在她凝固的容颜上未曾留下痕迹，众人也能一眼认出。她穿着跳下绝情崖时那身略显凌乱的绯色衣裙，双目紧闭，长睫如蝶翼栖息，脸颊甚至还带着一丝仿佛只是沉睡的红晕。然而，她周身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像一件被精心封存的艺术品，美丽，却没有灵魂。
徐楠亦在踏入主墓室的瞬间，脚步便如同被钉住。他所有的冷静、所有的戒备，在目光触及白玉台的刹那，土崩瓦解。那张多年来被冰霜覆盖的脸，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剧烈而痛苦的裂痕。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那双死死盯着水晶深处身影的眼睛，泄露出滔天的巨浪——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近乡情怯的恐惧，更是长达数年、日夜啃噬心肺的悔恨与绝望。
“雨柔……”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一步步，踉跄着向玉台走去。
“徐兄，小心！”萧少峰沉声提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墓室。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粘稠的力量弥漫在空气中，源头正是那座玉台和覆盖其上的诡异水晶。这力量与韩书澜清正平和的玄门气息截然不同，充满了阴冷、汲取与禁锢的特性。
赵青山手持重剑，铁塔般的身躯挡在江怀柔身前，浓眉紧锁，警惕着可能从任何阴影中扑出的危险。
韩书澜快步上前，拦住了几乎要扑到玉台上的徐楠亦。“徐大哥，冷静！这水晶是‘封魂琉’，一种极其阴毒的封印法器。它不仅封住了雨柔姐姐的肉身，更主要的是禁锢了她的魂魄。若贸然触碰，不仅可能伤及她的魂魄，更可能引发封印的反噬。”
她的声音清越而沉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徐楠亦猛地停下脚步，赤红的眼睛看向韩书澜，像是在无尽的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浮木：“韩姑娘……书澜妹子……你能救她，对不对？你一定能救她！”
韩书澜没有立即回答，她绕着玉台缓缓走了几步，指尖凝聚起一丝极淡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探向封魂琉。当她的灵力即将接触的瞬间，水晶表面骤然荡漾起一圈暗紫色的涟漪，一股阴寒刺骨的反震之力顺着灵力直冲而来。
韩书澜闷哼一声，迅速撤手，指尖已是微微发麻。她面色凝重：“果然如此。这封魂琉已被云遮半的邪法祭炼过，与她的‘九幽大阵’核心相连。它正在不断汲取雨柔姐姐残魂的力量，以及这古墓中积累的阴煞之气，维持大阵运转。若要破封，不仅需要高深的招魂安灵之术，更必须切断它与大阵的联系，否则强行破除，很可能导致魂飞魄散。”
江怀柔也上前仔细观察，她更关注的是岑雨柔的肉身状态。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隔着一段距离，以“望气”之术细细感知，秀眉微蹙：“肉身被封魂琉的力量维系，生机未曾完全断绝，但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而且，她的心脉处似乎缠绕着一股异常的郁结之气，这并非旧伤，倒像是……极度的悲伤与绝望所化，与这封魂琉的阴寒之力交织，成了守护她最后一线生机、却也阻碍魂魄归位的枷锁。”
徐楠亦闻言，身体剧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是他……当年他的犹豫，师门的逼迫，最终让她选择了那样决绝的方式。那郁结之气，是她心碎的证明。
“无论如何，必须一试。”萧少峰走到韩书澜身边，声音低沉而坚定，“书澜，你需要我们做什么？破开这龟壳，还是对付可能出现的怪物？”他口中的“怪物”，显然指的是可能被惊动的守墓傀儡或其他邪物。
韩书澜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快速而清晰地说道：“我们需要分工合作。破封的关键在于‘引’。我需要布下‘七星引魂阵’，以正统玄门之力，接引雨柔姐姐离散的魂魄碎片穿透封魂琉的屏障，回归本体。但此举必然会剧烈冲击封魂琉，引发大阵反噬和守护力量的攻击。”
她看向徐楠亦：“徐大哥，你是唤醒她的关键。招魂需以至亲至爱之人的心头血为引，方能穿透邪法禁锢，准确找到她的魂魄所在，并给予其回归的勇气和力量。但取心头血极为凶险，稍有不慎……”
“无妨！”徐楠亦毫不犹豫地打断她，眼神决绝，“莫说一滴心头血，便是要我将心剖出来，只要能换回她，亦在所不惜！”他唰地一声扯开胸前衣襟，露出精壮的胸膛，指尖剑气吞吐，已然对准了心口位置。
“不可鲁莽！”江怀柔急忙上前，按住他的手臂，柔声道，“徐大哥，心头血并非取得越多越好，需取得恰到好处，方能既成引子，又不伤你根本。取血之事，交给我。”她取出金针，神色专注，“我会以金针渡穴之法，引导出一滴蕴含你最强生机与情念的心头精血，过程会有些痛楚，但你需凝神静气，回想与雨柔姐姐最快乐、最深刻的时光，将这份心意融入血中。”
徐楠亦重重地点了点头，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努力平复激荡的情绪，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个月夜，她唱着不着调的歌谣，笑靥如花的模样。
韩书澜继续布置：“青山大哥，少峰，守护之责，就交给你们了。七星引魂阵一旦启动，我便无法分心。封魂琉与邪阵相连，反噬之力可能会具象化为邪灵或能量冲击，古墓本身的守护傀儡也必定会被惊动。你们必须在我们完成招魂前，守住这方寸之地，绝不能让其干扰阵法运行！”
赵青山将重剑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豪迈一笑：“放心吧！有我在，管它什么牛鬼蛇神，休想跨过一步！”
萧少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到了韩书澜身侧偏前方的位置，这个角度既能策应赵青山正面防御，又能第一时间保护她和正在施针的江怀柔。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扣了几枚看似普通的石子，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气息沉凝如山。
安排已定，众人立刻行动。
韩书澜从随身携带的布袋中取出七盏造型古朴的青铜油灯，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围绕玉台一一放置。她指尖轻弹，七盏油灯无火自燃，散发出温暖而稳定的橘黄色光芒，顿时将墓室中的阴寒之气驱散了不少。她立于天枢位，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清越的咒文在墓室中回荡，引动那七盏灯火焰光摇曳，彼此辉映，渐渐构成一个无形的、流转着浩然正气的光罩，将玉台和核心几人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江怀柔屏息凝神，手中金针闪烁着微光，精准地刺入徐楠亦胸前几处大穴。她的动作轻柔而稳定，如同春风拂柳。徐楠亦眉头微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身体稳坐如山。随着金针的捻动，他心口处的皮肤微微泛红，一股炽热而蓬勃的生机被引导、凝聚。江怀柔看准时机，用一枚玉片在他心口轻轻一划，一滴殷红中带着奇异金芒的血珠缓缓渗出，被她用早已准备好的玉碗接住。那血珠落入碗中，竟不散开，反而微微颤动，散发出温热的气息，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就在心头血取出的刹那，异变陡生！
覆盖在岑雨柔身上的封魂琉猛地爆发出刺目的暗紫色光芒，原本缓缓流动的微光瞬间变得狂暴起来，如同沸腾的油锅。整个墓室开始剧烈震动，穹顶的尘埃簌簌落下。玉台周围的地面，裂开数道缝隙，浓郁的黑气从中涌出，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来了！”赵青山暴喝一声，重剑横扫，将一只刚从地底爬出、浑身由森白骨骼和锈蚀铠甲构成的守墓傀儡拦腰斩断。但更多的傀儡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眼眶中跳动着幽绿的鬼火，不知疼痛，不畏死亡，只有毁灭一切入侵者的本能。
萧少峰身影如鬼魅般闪动，他并未与傀儡硬拼，而是游走在阵法边缘，手中的石子如同长了眼睛，每一次弹出，都精准地击中傀儡的关节或是眼眶中的鬼火。被击中的傀儡要么动作瞬间凝滞，要么鬼火熄灭，颓然倒地。他的手法高效而节省体力，最大限度地延缓着傀儡靠近核心区域的速度。
然而，反噬远不止于此。封魂琉上方的暗紫光芒凝聚成一张扭曲的、模糊的女性面孔，发出无声的尖啸。一股强大的精神冲击如同实质的浪潮，狠狠撞向七星引魂阵的光罩。
光罩剧烈波动，韩书澜脸色一白，诵念咒文的声音却更加急促响亮，双手印诀变幻，强行稳定阵法。但她嘴角已然渗出一丝血迹。这精神冲击直接作用于灵魂，物理防御几乎无效。
“书澜！”萧少峰见状，心中一紧。他眼神一厉，不再保留。只见他双手虚划，脚下步伐玄奥，竟是以自身为引，在七星引魂阵外又布下一个小型的“两仪微尘阵”。阵法成型的瞬间，那股无形的精神冲击仿佛撞上了一层柔韧的屏障，被巧妙地引导、分化、削弱，虽然未能完全抵消，但传递到韩书澜那里的压力已然大减。
韩书澜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收敛心神，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引魂阵中。她接过江怀柔递来的、盛放着徐楠亦心头血的玉碗，以指为笔，蘸着那滴滚烫的鲜血，在玉台前的地面上，绘制出一个繁复而古老的符文——引魂符。
符文成型的瞬间，殷红的血符骤然亮起，散发出与七星灯同样温暖，却更加炽热、更加执着的光芒。这光芒如同一条有生命的丝线，无视了封魂琉的阻隔，直接穿透进去，轻柔地缠绕上岑雨柔的身体，尤其在她心口处盘旋不去。
“徐大哥，呼唤她！现在！”韩书澜疾声道。
徐楠亦早已睁开双眼，目光死死锁住玉台上的身影。他无视周遭的厮杀与轰鸣，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血与泪的嘶哑，呼唤出声：
“雨柔——！”
“我来了！徐楠亦来了！”
“对不起……是我来得太晚了……”
“你醒过来！看着我！我不准你再睡下去！”
“你说过要带我尝遍天下美酒，听遍世间所有不着调的歌谣！你说话不算话吗？！”
“回来！岑雨柔！我命令你回来——！”
他的呼唤，一声声，一句句，蕴含着心头血中那份最纯粹、最深刻的情念，通过引魂符的桥梁，穿透冰冷的水晶，直达那被禁锢、或许已然迷失的魂魄深处。
墓室中的战斗愈发激烈。赵青山如同战神，重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剑气纵横，将扑上来的傀儡一一劈碎。但他身上也添了不少伤口，呼吸变得粗重。萧少峰的两仪微尘阵在连续的精神冲击下，光芒也逐渐暗淡，他脸色苍白，显然消耗极大。江怀柔守在徐楠亦身边，不时弹出金针，干扰那些试图绕过赵、萧二人防御，从死角偷袭的傀儡。
时间，在厮杀与呼唤中，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赵青山几乎力竭，萧少峰的阵法即将破碎，韩书澜也摇摇欲坠之际——
玉台上，那封魂琉内，一直沉寂的岑雨柔，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缠绕在她心口的那股由徐楠亦心头血所化的光芒，骤然变得无比耀眼，如同一个小型的太阳。水晶内流转的暗紫色邪光像是遇到了克星，发出“滋滋”的声响，开始剧烈地波动、消融。
“有效了！”江怀柔惊喜地低呼。
徐楠亦的呼唤更加急切，带着泣血的期盼：“雨柔！醒来！看着我！”
封魂琉上出现了细密的裂纹，并且迅速蔓延。
“咔嚓……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此刻，比任何惊雷都要响亮。
终于，在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中，封魂琉彻底崩碎，化为无数闪烁着暗紫色光芒的碎片，随即又在七星引魂阵的光芒中湮灭成虚无。
失去了水晶的覆盖，岑雨柔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胸口开始有了微弱的起伏。
然后，在所有人期盼的目光中，她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初时带着迷茫与恍惚，仿佛沉睡了千年之久。她茫然地转动着眼珠，视线掠过墓室穹顶的夜明珠，掠过周围闪烁的灯火，最后，定格在那个泪流满面、几乎不敢呼吸的男人脸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所有的厮杀声、喘息声、似乎都远去了。
岑雨柔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但徐楠亦读懂了。
她在叫他的名字。
“楠…亦…？”
这一声呼唤，轻如羽毛，却重逾千钧，狠狠砸在徐楠亦的心上。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扑到玉台边，却又怕碰碎了她一般，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即将接触时停下，只是贪婪地、近乎窒息地看着她重新焕发生机的眼眸。
“……是我。”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带着无尽的哽咽。
岑雨柔看着他，眼神中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仿佛刻入灵魂的眷恋，以及一丝残留的、属于过往的痛楚。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却因为虚弱，手臂抬起一半便无力落下。
徐楠亦立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
“我……睡了多久？”她的声音依旧微弱，带着刚醒来的沙哑。
“不管多久，”徐楠亦紧紧握着她的手，泪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醒来就好。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再也不会。”
看着玉台旁终于重逢的两人，赵青山拄着重剑，咧嘴笑了起来，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笑着。萧少峰松了口气，撤去了摇摇欲坠的两仪微尘阵，走到韩书澜身边，轻轻扶住她几乎脱力的身子。韩书澜靠在他怀中，看着眼前的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而疲惫的笑容。江怀柔则是眼中含泪，一边笑着，一边赶紧上前，检查岑雨柔的身体状况。
魂兮归来，情撼幽冥。这古墓深处，历经生死阻隔的一对人，终于在伙伴的倾力相助下，打破了命运的桎梏，寻回了失落的珍宝。然而，九幽大阵的核心尚未完全摧毁，云遮半的威胁依旧悬于头顶。但此刻，这短暂的温情与重逢的喜悦，足以照亮这深邃的黑暗，给予他们继续前行的、更强大的力量。
墓室内的傀儡在封魂琉破碎后，仿佛失去了能量来源，眼中的鬼火相继熄灭，动作变得僵硬迟缓，最终哗啦啦散落一地，重新化为冰冷的死物。
危机，暂时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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