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禁制内的寒霜融了又凝，墨玉竹节上的冰棱化了又结。
当听松小筑前那株最老的虬枝古松抽出第一抹新绿时，向之礼已在青石平台上枯坐了整整百日。
丹田深处，那道因强行破关而被《金罡诀》霸道之力撕开的细微裂痕，在固元丹药力持续不懈的滋养和他自身远超常人的神识精细调控下，终于被勉强弥合。
裂痕消失，但那种根基受损带来的、如同瓷器被修复后的微妙“虚弱感”与“不谐感”，却如同烙印，深深沉淀在气海核心，难以尽除。
炼气九层初阶的境界稳固了下来，体内灵力奔涌如大江，远比寻常九层修士更加浑厚凝练，核心处那几缕暗沉的“金罡之气”也愈发沉重内敛。
然而，向之礼却清晰地知道，这看似强大的力量之下，根基已非完美无瑕。
那预期的九层巅峰、甚至触摸筑基门槛的境界，如同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
每一次灵力运转至深处，那曾经的裂痕位置，依旧会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迟滞与虚浮。
百日枯坐，耗尽了他所有丹药储备。
竹林内浓郁的金灵气依旧，但失去了丹药辅助，《金罡诀》那饕餮般的吞噬速度，再次将他拖入了资源匮乏的窘境。
境界的停滞与资源的枯竭，如同两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十岁的少年之躯。
这日黄昏，夕阳的余晖将竹林染上一层黯淡的金红。
向之礼缓缓收功，睁开双眼。
眸底深处，那因百日煎熬而沉淀的疲惫尚未完全褪去，却已被一种更深的沉静所取代。
他起身，脚步因久坐而略显虚浮，一步步走出禁制笼罩的竹林。
刚回到听松小筑院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立在院中那株抽芽的古松下。
正是其父，向怀远。
不过数月未见，向怀远鬓角的白霜似乎又添了几分，方正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眼角的纹路也愈发深刻。
他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古朴长剑斜挎着，剑鞘上沾着未干的泥点，散发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
显然刚执行完家族任务归来。
“父亲。”向之礼上前见礼，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微哑。
向怀远转过身，目光落在儿子身上。
那目光锐利依旧，却比往日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上下打量着向之礼，仿佛要穿透那身靛青的衣衫，看清他体内每一寸灵力的流转，每一丝气息的变化。
炼气九层！
这境界如同烙印，清晰地呈现在向怀远筑基修士的感知中。
然而，这份进境带来的并非纯粹的欣喜。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儿子身上那股与境界不符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虚浮感”，以及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凝。
那是根基受损的痕迹！
瞒得过旁人，如何瞒得过他这个筑基期的父亲？
向怀远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窖。
天灵根！家族百年不遇的希望！竟在冲击九层时伤了根基？！
这消息若传出去…他不敢想象那些暗处觊觎的眼睛会如何疯狂！
“礼儿…”向怀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上前一步，宽厚却布满粗茧的手掌重重按在向之礼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向之礼身形都微微一晃。“你…受苦了。”
没有追问，没有责备。
只有一句沉重的“受苦了”，道尽了父亲心中所有的痛惜、忧虑与自责。
向之礼垂下眼帘，感受着肩膀上那沉甸甸的、带着父亲体温与担忧的力道，心中五味杂陈。
他轻轻摇头：“孩儿无事，根基…已稳固。”
向怀远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平复翻涌的心绪。
他拉着向之礼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昏黄的暮色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家族…已为你备好筑基丹。”向怀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大长老亲自主持，就在十日之后，祠堂秘殿，开启聚灵大阵，助你一举破关！”
筑基丹！聚灵大阵！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在向之礼心头炸响！
纵使心性沉凝如他，此刻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
这是无数炼气修士梦寐以求的机缘！是叩开通天之路的第一块基石！
有了筑基丹磅礴药力护持，加上聚灵阵汇聚的天地灵气，纵使他根基有瑕，冲击筑基的把握也陡增数倍！
然而，向怀远脸上却无半分轻松，反而更加肃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钢铁，沉重地砸落：
“礼儿，你听着！筑基丹虽好，聚灵阵虽强，但此等机缘，亦是取祸之源！”
“你天灵根之资，本就万众瞩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心怀叵测！”
“如今你根基受损之事，绝不可再让第三人知晓！”
“否则，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在你筑基关键时刻稍作干扰，后果不堪设想！”
“轻则道途断绝，重则…身死道消！”
昏暗中，向怀远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种看透世情险恶的沧桑与决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的重量，“我向家立足大晋数百年，族内亦非铁板一块！嫉妒、贪婪、倾轧…无处不在！”
“你之天赋，既是依仗，亦是原罪！”
“在你真正拥有自保之力前，必须懂得藏锋！收敛锋芒，韬光养晦！”
说着，向怀远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非皮非帛、触手冰凉柔韧的暗青色皮卷。
皮卷边缘磨损，显然年代久远，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却隐隐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灵力波动，带着一种“隐匿”、“归寂”的奇异道韵。
“此乃我向家秘传《敛气术》。”向怀远将皮卷郑重地放在向之礼掌心，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非杀伐护道之法，却是我向家历代核心子弟安身立命之本！”
“习之，可随心所欲，伪装修为境界，收敛灵力波动，非修为远超你一个大境界以上、且刻意探查者，难以窥破虚实！”
向之礼握着那冰凉的皮卷，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玄奥气息，心头剧震！
伪装修为！收敛气息！这简直是行走修仙界、规避风险的绝世法门！
其价值，在某些时刻，甚至远超一部强大的攻伐秘术！
“收敛锋芒，韬光养晦…” 向之礼在心中默念着父亲的话。
归途的血腥、丹房的倾轧、戈壁的杀戮、根基受损的隐患…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力量需要彰显，但更需要隐藏！
尤其是在自身羽翼未丰、又身处漩涡中心之时！
“孩儿…明白了。” 他抬起头，迎向父亲担忧而郑重的目光，沉声应道。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向怀远看着儿子眼中那瞬间沉淀下去的锐利，转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心头稍安，却又涌起更深沉的酸楚。
这本不该是一个十岁孩子应有的眼神。
“此术乃我族秘传，非核心不得授。”
“你且收好，立刻参悟！十日后筑基，务必以最佳状态示人！”向怀远最后叮嘱一句，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背影融入沉沉的暮色，带着风尘与未卸的重担。
院中，只剩下向之礼一人。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山脊，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听松小筑彻底吞没。
他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地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借着天边残余的微光，缓缓展开了手中那卷暗青色的皮卷。
皮卷入手冰凉，材质奇特，似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道道极其繁复、扭曲盘旋、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的银色纹路！
这些纹路并非绘制，更像是天然生成，蕴含着一种“归藏”、“敛息”的至高法则！
嗡！
神识刚一探入皮卷，一股浩瀚、精微、带着古老“隐匿”道韵的信息洪流便汹涌而来！
并非具体的行气口诀，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意境”与“法则”的传承！
它直接作用于神识，引导着感知去理解、去模拟那种“融入天地”、“归于沉寂”的状态！
向之礼心神剧震，立刻沉下所有杂念，将远超同阶的神识之力催发到极致，如同海绵般贪婪地吸收、理解着这股玄奥的传承洪流。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逝。
他盘膝而坐，靛青的身影仿佛与石凳、与庭院、与整个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体内那浑厚的炼气九层灵力，在那《敛气术》玄奥意境的引导下，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缓缓运转、沉降、压缩！
灵力并非消失，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势”所束缚，从奔涌的大江，化作了深潭下的暗流，从张扬的烈焰，化作了炉膛中的余烬。
周身散发出的灵力波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抹平、收敛！
炼气九层…炼气八层…炼气七层…
他的气息在神识的精准调控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节节跌落！
最终，稳稳地停留在了炼气六层巅峰的境界！
那原本因根基受损而带来的微弱“虚浮感”，竟也被这奇异的敛息之术巧妙地掩盖了过去！
此刻的他，看上去就是一个资质尚可、刚刚踏入炼气后期门槛的普通家族子弟，毫不起眼！
黑暗中，向之礼缓缓睁开双眼。
眸底深处，那沉静如古井的幽潭之下，一点内敛到极致、却更加纯粹冰冷的金芒，一闪而逝。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在夜色中模糊的纹路，感受着体内那被完美“伪装”起来的力量。
藏锋于鞘，敛芒于形。
十日之后，便是筑基之期。
祠堂秘殿，聚灵大阵…那里汇聚的，不仅是通往更高境界的磅礴灵气，更是无数贪婪、嫉妒、觊觎目光交织的漩涡中心！
少年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没有任何弧度的微芒。
如同一柄收入最普通皮鞘中的绝世凶刃，静待出鞘饮血之时。
夜色如墨，将他的身影彻底吞没，只余下听松小筑前那株古松，在料峭的春寒中，无声地伸展着新抽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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