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上的火光与铳声渐渐平息，曹化淳如烂泥般被拖上河岸。
李若琏还刀入鞘，目光却投向东南方向——天津卫外海，那里是更大的一张网，等待着可能趁乱逃逸的真正巨鳄。
陆上的狐狸已然落网，海上的鲨鱼，又能挣扎几时？
曹化淳被两名锦衣校尉粗暴地拖拽着，靴底在码头潮湿的木板上划出两道狼狈的水痕。他浑身湿透，昂贵的斗篷吸饱了河水，沉甸甸地裹在身上，昔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开来，几缕花白的头发黏在惨无人色的脸颊上。那身象征内廷权势的蟒袍，此刻非但不能带来丝毫威严，反倒成了落水狗般滑稽又可悲的注脚。他口中兀自无意识地喃喃着“厂公……万岁爷……”，眼神涣散，已然彻底失了魂。
李若琏只是冷漠地扫了他一眼，如同看一件即将被处理的秽物。他更在意的是沈廷扬的到来。
“沈先生，此番真是及时雨！”李若琏迎向正从跳板走上码头的沈廷扬，抱拳道，语气里带着难得的、发自内心的激赏，“若非你率船队锁住这水路咽喉，几让此獠走脱！殿下布局，环环相扣，沈先生执行，更是滴水不漏！”
沈廷朗声一笑，虽经夜奔波、水战，面上略有倦色，但眼神亮得惊人，同样抱拳回礼：“李指挥使过誉！廷扬不过是依殿下既定方略行事，恪尽职守罢了。殿下神机妙算，早料定阉党树大根深，必有狡兔三窟之谋，海路陆路皆可能潜逃。陆路有指挥使雷霆扫穴，这水路，自然便由我等略尽绵力。”
他话语谦逊，但眉宇间那股纵横海上的豪商兼枭雄的自信与快意却掩不住。能在这等改天换日的大事中担此重任，并圆满功成，其未来在新朝的地位，已然奠定。
“曹化淳虽擒，然名单之上，仍有数名阉党要犯在逃，其中不乏手握财帛、知晓密辛之辈。”李若琏目光锐利，再次投向东南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望见数百里外的滔滔海波，“陆路关卡已锁，他们若想逃，唯今之计，只剩扬帆出海一途。或往登莱，或下江南，甚至…浮海投虏！”
沈廷扬闻言，笑容微敛，神色转为肃穆：“指挥使所虑极是。殿下亦有明见于此。天津外海，我主力船队早已张网以待，所有试图闯关之船只，无分官民，皆需接受盘查。尤其悬挂阉党相关字号，或形迹可疑者，一经发现，立地扣押！”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透出一丝海上男儿的狠厉，“便真是条鲨鱼，撞入了咱这铁网里，也得乖乖剥皮抽筋！”
“好！”李若琏重重一拍腰间绣春刀柄，“陆上我来清扫，海上便全权仰仗沈先生了！务必不能走脱一人，特别是魏阉、客氏的那些嫡系亲属，及转移财货的船只！”
“指挥使放心！海上的事，某家还是颇有把握。”沈廷扬自信一笑，旋即转身，对麾下号令，“传讯各船，加强戒备，巡视范围向外延伸二十里！凡有船欲强行冲关者，警告无效，可直接炮击桅杆，迫其停船！务必锁死这片海！”
号令一下，他麾下那些经年在风浪里搏命的汉子们轰然应诺，动作迅捷地升帆起锚，数条快船如离弦之箭，驶入渐亮的天光水色之中，继续执行他们的封锁使命。
李若琏心中稍安，留下部分人手清理码头、押送人犯，自己则率主力迅速返回内城。此刻的北京城，在经过一夜的雷霆震荡后，正步入一种更为复杂微妙的阶段。
天色已渐渐放明，青灰色的天光涂抹在巍峨的城楼、连绵的屋瓦和纵横的街巷之上。但今日的晨曦，却无法带来往日的宁静。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持刀肃立的兵士和锦衣卫缇骑。一队队垂头丧气的囚犯被绳索串联，在呵斥声中蹒跚而行。偶尔还有零星的抵抗和短促的厮杀声从深宅大院内传出，旋即又被更为强势的力量镇压下去。
九门依旧紧闭，城头飘扬的旗帜已悄然换成了更鲜明的样式，守城的兵士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城内城外。安民告示已被张贴在各处路口，有识字的秀才在低声念诵，告知百姓奸佞已除，监国信王令旨，各安其业，勿要惊惶。大多数百姓紧闭门户，透过门缝窗隙紧张地窥视着外界的天翻地覆，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李若琏马不停蹄，穿梭于各条街道，听取各方汇报，协调调度。搜捕仍在继续，但已从大规模的清剿转为更有针对性的甄别与擒拿。不断有隐藏的阉党余孽被从地窖、夹墙、甚至伪装成普通民户的宅院中挖出。抄家清点的工作也在同步进行，一箱箱的金银、古玩、地契、借据被贴上封条，源源不断地运往承天门广场集中。
……
与此同时，天津卫外海，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之时。
海天之间墨色如漆，唯有波涛起伏间泛起的些许微弱磷光，以及……数点刻意遮掩过的、如同鬼火般的船灯。
沈廷扬的座舰“海沧号”如同沉默的巨兽，锚泊在主航道一侧的阴影里。这是一艘经过信王工坊秘密改装的广船，船体更显坚固，航速更快，更重要的是，甲板上悄然安装了两门经过孙元化指点、宋应星工坊精心铸造的轻型舰炮（注：仿制改良的佛郎机或更早期的红夷炮雏形），射程与精度远胜寻常海船的火器。
沈廷扬并未亲自在此——他需坐镇京师运河码头，策应李若琏，但他在此留下的副手，乃是其族弟沈志祥，同样是个胆大心细、久经风浪的海上豪杰。
“二爷，”一名了望水手压低声音，从桅斗上滑下，“西北方向，有动静！三条大船，没打灯号，吃水颇深，正借着潮水往出海口溜！”
沈志祥精神一振，眼中闪过猎豹般的锐光：“总算来了！传令各船，缓速靠拢，没有我的信号，谁也不许抢先动手，惊了鱼儿！”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嘿然一笑，“奶奶的，在海上漂了这么久，骨头都快锈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那三艘船显然也发现了前方的封锁船队，顿时一阵慌乱。有人试图升起满帆强行冲关，有人则犹豫着是否要转向。
“打信号！命令他们落帆停船，接受查验！”沈志祥下令。
一条快艇迅速逼近，船头兵士用铁皮喇叭高声呼喊：“前方船只听令！奉监国信王殿下令旨，稽查水路！即刻落帆停船，违令者以叛逆论处！”
回应他们的，是几声尖啸的弩箭和一道突兀的火铳轰鸣！铳弹打在快艇船舷上，激起一蓬木屑。
“找死！”沈志祥勃然大怒，“给脸不要脸！各船听令，目标敌船桅杆，火炮准备——放！”
“海沧号”和侧翼另一条改装货船上的炮窗猛地掀开，黑洞洞的炮口探出。经过基本训练的炮手们紧张而迅速地完成装填、瞄准。
“轰！轰！”
两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海夜的寂静，炮口喷吐出长长的火焰，实心铁弹划破夜空，带着死亡的呼啸砸向目标。
一枚炮弹堪堪擦过为首大船的主桅，带走大片帆索；另一枚则更为精准，直接命中第二条船的尾桅下部！木屑横飞，那桅杆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倾斜，最终带着帆布轰然砸落在甲板上，引起一片惊惶的哭喊与咒骂。
这精准而克制的炮击（旨在俘获而非击沉）瞬间摧毁了逃亡者的侥幸心理。桅杆受损，速度大减，已成瓮中之鳖。
“靠帮！跳帮！敢有抵抗，格杀勿论！”沈志祥抽出腰刀，厉声大喝。
数条战船从左右迅速包抄而上，钩锁如飞蝗般抛向那三条惊慌失措的大船。水手和战士们如猿猴般敏捷地沿绳索攀爬，跃上敌船甲板，与船上护卫爆发激烈搏斗。
这些护卫虽是精锐家丁，但如何敌得过沈廷扬这些常年在海上与倭寇、西洋人、同行搏杀的精悍手下？更何况船已失速，人心惶惶。抵抗很快就被粉碎。
沈志祥亲自跃上那艘最为华贵的座船，一脚踹开紧闭的舱门。
舱内，烛光摇曳，映照出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孔。珠光宝气的老妇、衣着锦绣的年轻男女、以及几个试图持刀护卫的壮硕家丁，正瑟瑟发抖地挤作一团。角落里，是数十口沉甸甸的、贴着封条的箱笼。
“魏良卿的家眷？”沈志祥冷笑，目光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箱笼，“还有……崔呈秀那老贼的私产？倒真是会跑！”
一名管家模样的人试图上前交涉，颤声道：“好汉…各位好汉爷…行个方便，些许薄礼……”说着便要递上一包金银。
沈志祥看都不看，一刀背将其砸翻在地，厉声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等乃奉监国信王殿下令旨，擒拿阉党逆贼的官军！尔等贪赃枉法，窃据国帑，还想潜逃海外？做梦！”
他喝令手下：“全部锁拿！清点赃物，登记造册！船拖回天津卫码头，严加看管！”
……
当李若琏在承天门前，接到由快马送来的、沈志祥发自天津卫的捷报时，东方的天际已彻底被朝霞染红。
他迅速浏览着绢书上的内容，紧绷了一夜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放松笑容。
“好！好一个沈廷扬！水陆并进，无一疏漏！”他忍不住赞道。
捷报不仅确认了魏、崔两家核心眷属及巨额赃款赃物被截获，还提及另扣押了十余名试图混在商船中逃离的中下层阉党官员，以及数条装载着书画古玩、企图运往南方变现的货船。真正的犁庭扫穴，网罗殆尽。
他抬起头，望向巍峨的皇城。晨曦中的紫禁城，褪去了夜的肃杀，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仿佛预示着一段崭新历史的开端。
一夜的血腥与动荡渐渐沉淀，但李若琏深知，这绝非结束。扫清魑魅魍魉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如何清算罪责、昭雪冤屈、安抚人心、重建秩序，乃至迎接那位即将君临天下的新主，才是真正艰巨而漫长的开始。
他深吸一口清晨凛冽而清新的空气，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
刀已归鞘，但锋芒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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