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旱魃肆虐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朱由检心头。李若琏的情报卷宗里,“赤地千里”、“析骸易爨”这些冰冷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着他的神经。窗外,北京城夏日的阳光没心没肺地灿烂着,信王府花园里蝉鸣聒噪,愈发衬得书房里一片死寂。
他合上卷宗,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黄花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方正化垂手侍立在侧,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书房里一件活着的家具。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峰,泄露了他同样不平静的心绪。
“方正化,”朱由检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沙哑,像在密谋什么惊天动地的勾当,“你说,本王这‘体弱多病’的信王殿下,是不是该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
方正化一愣,迅速抬眼,正对上小王爷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闪烁着某种奇异光芒的眼睛。他心头一跳,立刻躬身:“殿下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只是太医也说了,静养为上,不宜劳神。”
“太医说得对!”朱由检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略显浮夸的兴奋,把方正化吓了一跳,“所以啊,本王决定了!为了能更好地‘静养’,本王需要一支绝对忠诚、绝对可靠、绝对能保护本王不受惊扰的…嗯…亲卫队!对,亲卫队!”
方正化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静养和亲卫队?这逻辑链条绕得比宋应星师傅正在捣鼓的那套传动齿轮还复杂。但他脸上瞬间堆满了恍然大悟的钦佩:“殿下高见!深谋远虑!奴婢愚钝,竟未能体察殿下此等深意!只是…这亲卫队,殿下是想从王府现有的护卫中选拔精干?”
“不不不!”朱由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嫌弃,“那些个老油条,看着人高马大,实则心思早就不纯了。本王要的是新鲜血液!要的是白纸!要的是…嗯,就像本王一样,根正苗红、心思纯净的少年郎!”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背着手,努力模仿着前世电视剧里那些大人物的深沉姿态,可惜身量未足,背影看着有些单薄滑稽。“李若琏不是报来京畿附近也有流民聚集吗?天灾无情,朝廷赈济不力…唉,”他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语气充满悲天悯人,“本王身为天家贵胄,不能坐视我大明子民颠沛流离。这样,你亲自去一趟,打着本王体恤民情、积福养病的名义,挑些身家清白、体格尚可的流民少年,就说…嗯,就说信王府招工!管饭,管住,还有月钱!给那些活不下去的孩子一条生路!”
“招工?”方正化眨巴着眼,有点跟不上自家殿下这天马行空的思路。从亲卫队直接跳到流民招工?
“笨!”朱由检转过身,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招工是名头!进了王府,吃的是我的米,住的是我的房,受的是我的人的调教,那还不就是本王的人?这叫…曲线救国!懂不懂?再说了,从流民里挑,一来他们无牵无挂,无依无靠,忠诚度好培养;二来,他们吃过苦,知道机会难得,肯下死力气;三来嘛…”他嘿嘿一笑,带着点小狐狸般的狡黠,“成本低啊!管饭就行!比从那些军户子弟里挑,省多少银子?省下的银子,给宋师傅多买点精铁不好吗?”
方正化彻底服了。这弯弯绕绕的心思,这精打细算的抠门劲儿,还有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殿下真是…越来越有圣主明君(抠门版)的风范了。他立刻把腰弯得更低:“殿下圣明!奴婢愚钝!这就去办!定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绝不引人注目!”
---
几天后,京郊一处临时搭建、臭气熏天的粥棚附近。
方正化脱下了王府内侍那身显眼的衣服,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管事青衣,脸上还特意抹了点灰,看着像个替大户人家出来采买人手的老实管家。粥棚里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空气里弥漫着绝望、汗臭和劣质米粥的馊味。
几个王府的健仆维持着秩序,吆喝着:“都排好队!排好队!领了粥就散开!别堵着道!”
方正化眯着眼,锐利的目光像筛子一样在人群中扫视。他要找的,是那种十几岁、骨架还没完全长开但看着结实的少年。眼神不能太凶戾,那可能是野性难驯的刺头;也不能太呆滞,那可能是饿傻了。最好是那种带着点警惕,又藏着点不甘心,像荒原上受伤的小狼崽子。
突然,人群外围一阵骚动。
“滚开!小杂种!敢抢老子的饼?”一个满脸横肉、饿得眼睛发绿的汉子,粗暴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瘦弱男孩,伸手去抢地上半块沾满泥土、已经发霉发硬的饼渣。
那男孩看着顶多十一二岁,饿得颧骨高耸,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上去抱住了汉子的腿,死死咬住对方的手腕!
“啊!”汉子吃痛惨叫,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狠狠砸向男孩的头。
眼看拳头就要落下,旁边另一个稍微高大些的少年猛地冲了出来!他动作出奇的快,像只灵巧的豹子,没有直接扑上去硬碰硬,而是矮身一窜,肩膀狠狠撞在汉子支撑腿的膝盖侧后方!
“噗通!”那汉子猝不及防,下盘被撞得虚浮,加上被咬的手剧痛,整个人重心不稳,狼狈地摔了个狗啃泥。手里的饼渣也脱手飞了出去。
撞人的少年动作毫不停滞,在汉子倒地的瞬间,已经敏捷地一抄手,捞起那半块脏兮兮的饼渣。他没有立刻塞进自己嘴里,而是飞快地拉起地上那个被推倒的男孩,两人互相搀扶着,迅速退到人群边缘,警惕地盯着地上挣扎怒骂的汉子。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围的流民只是麻木地看着,甚至有人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死死盯着少年手里的饼渣。
方正化的眼睛亮了。就是这种!那个撞人的少年,动作干净利落,有股子狠劲儿,关键时候还知道护着同伴!虽然衣衫褴褛,脸上脏得看不清模样,但那双眼睛,在警惕和凶狠之下,还藏着一丝没有被苦难完全磨灭的清明。
“你,还有你,”方正化分开人群,走到那两个少年面前,指了指撞人的高大少年和被他拉起来的瘦弱男孩,“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高大少年把弟弟(瘦弱男孩)护在身后,挺直了腰板,尽管那腰板在破烂的衣服下也显得单薄。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陕北口音:“他叫二狗,我…我叫石头!没大名!陕北逃荒来的!”
“石头?二狗?”方正化点点头,这年头穷人家的孩子,能有个石头、狗蛋之类的贱名就不错了,“想吃饱饭不?”
石头和二狗的眼睛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渴望,像两簇被点燃的野火。石头用力点头,喉咙滚动着:“想!”
“跟我走吧,”方正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和蔼可亲,“信王府招工,管吃管住,还有工钱。去了,好好干活,听管教,就有饱饭吃。”
石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和警惕,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弟弟的手。信王府?那是天一样高的地方。招他们这种泥腿子?他看着方正化身上干净的青衣,又看看旁边几个膀大腰圆的王府健仆,再看看弟弟饿得发青的小脸和周围无数双同样渴望的眼睛…
“管他弟弟饱饭不?”石头咬了咬牙,问。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方正化微微一愣,旋即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小子,有点担当。“管!只要你们兄弟俩都勤快。”
石头紧绷的身体似乎松懈了一点点,他低头看了看弟弟。二狗也仰着小脸,脏兮兮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充满了对哥哥的依赖和对“饱饭”的希冀。
“好!”石头猛地抬起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俺们跟你去!俺们有力气,啥活都能干!”
---
西山皇庄,深处那片被圈起来、由李若琏的心腹日夜把守的隐秘角落,新开辟出了一块简陋的校场。
朱由检穿着便于活动的箭袖常服,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一样,在一排高低不齐、面黄肌瘦但眼神已经带上几分热切和不安的少年面前踱步。总共十五人,都是方正化几天辛苦“招工”的成果。石头和二狗也在其中,石头努力挺直胸膛,二狗则有些怯生生地躲在哥哥身后,只露出半张脸。
“咳!”朱由检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威严,“都听好了!你们,都是本王从流民堆里捞出来的!知道为什么吗?”
少年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管饭…”
“没错!管饭!”朱由检提高了音量,“不但管饭,以后还管饱!管肉!”这话一出,底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吞咽口水的声音。“但是!”他话锋一转,小脸一板,“这饭,不是白吃的!本王这里,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
他走到队伍最前面一个看着还算壮实的少年面前,戳了戳对方软塌塌的肚子(其实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根本没肚子):“就你这软脚虾模样,能保护本王吗?本王打个喷嚏都能把你震趴下!”
那少年脸腾地红了,梗着脖子想反驳,又不敢。
朱由检又走到一个眼神飘忽、站姿松垮的少年面前,捏了捏对方瘦弱的胳膊:“啧,这胳膊,拎个水桶都怕闪了腰吧?本王要是遇到危险,你是冲上去挡刀啊,还是跑得比本王还快?”
那少年羞愧地低下了头。
“还有你!”朱由检踱到石头面前。石头下意识地挺得更直了。“听说你打架挺厉害?撞人下盘挺麻利?”他绕着石头转了一圈,突然伸手在石头腰眼上飞快地一戳!
“哎哟!”石头完全没防备,只觉得腰间一麻一痒,像被蚂蚁咬了一口,忍不住怪叫一声,身体本能地一扭,差点没站稳。
“哈哈哈哈哈!”旁边几个少年没憋住,嗤嗤地笑了起来。
朱由检也笑了,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小得意:“反应还行,就是下盘不稳!被人戳一下腰子就扭秧歌了?真遇上拿刀的,你这腰子早就被串成糖葫芦了!”
校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低笑声,连旁边站着的李若琏和几个充当临时教头的王府护卫老兵,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这殿下…训起人来,怎么透着一股子促狭劲儿?
石头闹了个大红脸,看着眼前比自己还矮半头、白白净净的小王爷,心里那点因为身手敏捷刚升起的小得意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不服气和一丝…莫名的亲近感?这小王爷,好像跟戏文里那些高高在上、板着脸的贵人不太一样?
“都笑什么笑!”朱由检板起脸,努力找回威严,“本王告诉你们!进了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本王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三条!”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听话!本王让往东,不许往西!让撵狗,不许抓鸡!让你们蹲着,就不许放屁!”
“噗…”有人实在没忍住。
朱由检瞪了一眼,继续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练!往死里练!练力气,练跑跳,练挨打!练成本王身边最硬、最狠、最能打的盾牌和尖刀!”
他最后竖起第三根手指,眼神变得无比认真:“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忠诚!对本王一个人忠诚!把你们的心、你们的命,都交给本王!谁敢有二心,敢背叛…”他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冰冷锐利,“李若琏!”
“在!”一直沉默如铁塔的李若琏猛地踏前一步,手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一股经历过战场杀伐的森然寒意瞬间弥漫开来,让所有少年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后悔生出来!”朱由检的声音斩钉截铁。
李若琏没说话,只是那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一动,皮革摩擦发出“咯吱”一声轻响,像毒蛇吐信。十五个少年瞬间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看向李若琏的眼神充满了畏惧。
“都听明白了没有?!”朱由检大声喝问。
“明…明白了!”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回答。
“没吃饭吗?!大声点!”朱由检吼道。
“明白了!!”这次声音整齐了不少,带着点豁出去的吼叫。
“很好!”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小手一挥,指向旁边空地上一排…石锁?那石锁大小不一,最小的也有十来斤,最大的看着怕有五六十斤。
“现在,开始第一条规矩!听话!”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看见那些石锁没有?给本王举起来!举不动小的举大的!举不动大的…就抱着它,绕着校场跑!跑到能举起来为止!李若琏!看着他们!谁偷懒,晚饭减半!”
“啊?!”少年们看着那些沉重的石锁,傻眼了。
李若琏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如同一个冷酷的监工:“殿下有令!开始!”
哀嚎声和沉重的喘息声瞬间充满了这片隐秘的校场。石头咬紧牙关,走向一个中等大小的石锁,二狗则有些畏惧地抱起了一个最小的。朱由检背着手,站在场边看着。阳光落在他尚且稚嫩的脸上,一半是少年人的促狭,一半是深藏眼底、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种子已经埋下。浇灌它们的,将是汗水、纪律,和未来无数次的捶打。这支由流民少年组成的亲卫火种,将在他的手中,燃成足以焚尽一切腐朽的烈焰。
喜欢在造大明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在造大明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