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府秋日的清晨,已带上了明显的寒意。薄雾笼罩着帝乡的城郭,街巷间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尚未散尽的炊烟气息,混杂着从灾民聚集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病气与绝望,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
林霄站在府衙安排的厢房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苏婉所赠、刻着海浪飞鸟的木牌。冰凉的木质触感,似乎能让他因连日暗访而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
黑水沟工地那一幕,工头衙役的嚣张、账房先生那抹讥诮的冷笑,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线索已然清晰指向工房书吏钱有禄,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与城中米商乃至更高层级官吏的勾连。但如何撬开这道口子,既能撕开黑幕,又能保全自身,更借此立威,打开局面,却需慎之又慎。
直接禀报范敏?证据尚显单薄,且范敏态度不明,若他有意袒护地方或急于求稳,自己反而可能被打上“急躁生事”的标签。暗中收集更多罪证?时间不等人,每拖延一日,便有更多赈粮被蛀空,更多灾民在饥寒中倒下。
“必须找到一个支点,一个能四两拨千斤的突破口……”林霄喃喃自语,目光落在那本从黑水沟工地“顺”来的、看似不起眼的流水账册上。这几日,他已反复验算过其中猫腻,那些刻意做平的数目、模糊的物资记录,在精通数学且心存疑虑的他眼中,破绽百出。关键在于,如何让这破绽,变得无可辩驳,且能在关键时刻,发挥最大效用。
正当他凝神思索之际,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名扮作长随的苏家护卫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公子,冯掌柜那边有消息递到。”
林霄精神一振:“讲。”
“根据公子提供的线索,我们的人暗查了城中‘丰泰’、‘德源’几家大粮行近期的出货记录和车马行踪。发现‘丰泰’粮行在官府大批采购赈济粮期间,曾有多批粮车夜间出入,但目的地并非官仓或粥厂,而是绕道去了城西几处私仓。且‘丰泰’的东家,与府衙工房钱书吏的连襟,过往甚密。另,黑水沟工地所需的箩筐、扁担等物,均由一家名为‘顺发’的杂货铺供应,价格高出市价三成有余,而‘顺发’的掌柜,正是钱书吏的小舅子。”
消息虽零碎,却如同拼图,将钱有禄利用职权、勾结商贾、从中牟利的链条清晰地勾勒出来。粮款、工料款,两条线都在吸血!
林霄眼中寒光一闪:“很好。继续盯着,尤其注意他们之间的银钱往来,若能拿到具体账目或书信,最好不过。但务必谨慎,安全第一。”
“是。”护卫领命,再次无声退入阴影中。
支点,似乎找到了。但还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能让这一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契机。
这个机会,在当天下午意外地到来了。
范敏从泗州视察返回,风尘仆仆,面色比离去时更加阴沉。显然,下面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他召来周知府及一众属官,包括林霄,在二堂问话。
“……本官沿途所见,粥厂清汤寡水,灾民面有菜色,所谓以工代赈,多有名无实!周知府,这就是你向朝廷禀报的‘井井有条’?”范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压力,目光如刀般扫过堂下众人。
周文彬额角见汗,连忙躬身:“部堂大人息怒!下官督办不力,罪该万死!然……然淮西地广人稀,灾情深重,胥吏人手有限,难免有疏漏之处。下官已严饬各房,定要……”
“疏漏?”范敏打断他,冷笑一声,“怕是未必吧!本官接到密报,凤阳府治下,有胥吏勾结奸商,克扣赈粮,虚报工料,中饱私囊!致使朝廷恩泽,未能下达!此事,尔等可知情?”
堂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周文彬及一众属官脸色骤变,纷纷跪倒在地:“部堂大人明鉴!下官等万万不敢!此必是刁民诬告,或……或有小人从中挑拨!”
林霄心中亦是凛然。范敏竟然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是他在泗州发现了更确凿的证据?还是故意敲山震虎?此举无疑大大增加了变数。
“不敢?”范敏目光锐利,逐一扫过跪地的官员,“钱有禄何在?”
跪在工房队列中的一个微胖中年男子浑身一颤,连忙抬头,正是那日黑水沟帐篷里的账房先生!他声音发颤:“卑……卑职在。”
“本官问你,黑水沟疏浚工程,招募民夫几何?每日工钱多少?粮食消耗几何?工料采买几何?你即刻将详细账目,一一报来!”范敏的问题如同连珠炮,直指核心。
钱有禄显然猝不及防,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眼神躲闪,口中支支吾吾:“回……回部堂大人,民夫……民夫约……约百五十人……工钱每日……每日三文……粮食……粮食……”他报出的数字,与林霄暗访所知、乃至其自己做账的数目都多有出入,显然是慌乱之下难以自圆其说。
周文彬在一旁急得直使眼色,却于事无补。
范敏面色更冷:“数目不清,言辞闪烁!看来密报并非空穴来风!来人!将钱有禄拿下!彻查工房账目!”
“部堂大人!”周文彬急忙开口,“钱书吏或是一时紧张,账目定然是清楚的,可否容他取来账本,细细核对?”
“不必了!”范敏显然失去了耐心,或者说,他需要的正是一个突破口,“账目自然要查!但现在,本官要先查查他这个人!拿下!”
眼看如狼似虎的钦差亲随就要上前,钱有禄吓得魂飞魄散,突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大喊:“大人!大人明鉴!卑职……卑职只是依例办事!采买粮食物料,皆……皆是有章程的!与‘丰泰’、‘顺发’的交易,都是……都是按市价……有账可查!”情急之下,他竟自己吐露出了关键商家的名字!
林霄心中一动,时机到了!就在这混乱之际,他上前一步,躬身道:“范大人,周知府,下官或有一法,可快速理清虚实。”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范敏挑眉:“哦?林协理有何高见?”
周文彬则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与不安。
林霄态度谦恭,语气却沉稳:“下官奉命协理赈务,近日翻阅各类章程,发现朝廷对于赈灾钱粮、工料采买,皆有定规,尤其强调‘账实相符’、‘价格公允’。既然钱书吏提及‘丰泰’、‘顺发’两家,且声称‘按市价’、‘有账可查’。为公允起见,也为还钱书吏一个清白,下官斗胆建议,可否即刻派人,分头同步进行:一队,查封工房及钱书吏处所有账册;另一队,即刻前往‘丰泰’、‘顺发’两家商铺,查封其与官府往来的所有账目及契据;再派一队,持现有账目,前往黑水沟工地及官仓,实地清点民夫人数、库存粮食物料、已完成工段。三方账目、实物、人证,同步核对,孰是孰非,顷刻可辨。如此,既可避免有人趁机转移、篡改账目,也能最快查清真相,向陛下禀明。”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林霄此法,可谓老辣至极!同步进行,查封核对,彻底杜绝了做手脚的时间和空间!而且冠冕堂皇,完全出于“公允办案”、“效率查证”的考虑,让人无从反驳。
钱有禄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周文彬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却见范敏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当即拍板:“好!就依林协理所言!立刻去办!本官亲督此事!周知府,请你府衙派人配合!若有阻挠,以同罪论处!”
雷霆之势,瞬间发动。
府衙三班衙役在钦差亲随的监督下,分头疾驰而出。查封的查封,清点的清点。整个凤阳府衙,笼罩在一片肃杀紧张的气氛之中。
结果,毫无悬念。
工房的账目与“丰泰”、“顺发”的账目根本对不上,虚报采购数量、抬高价格、甚至还有伪造印章和签收单据的痕迹。黑水沟工地实际民夫不足上报四成,且多数面黄肌瘦,工钱被层层克扣,几日未发。官仓粮食库存与账面差额巨大。
铁证如山!
在确凿的证据面前,钱有禄彻底崩溃,为求自保,不仅承认了自己贪污克扣的事实,更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供出了与之勾结的粮商、工料商,以及……府衙内部几个同样身手的分赃者,甚至隐隐牵扯出了一位负责监察的六房总管典吏。
一场震动凤阳官场的贪墨窝案,就在这半日之内,被林霄以四两拨千斤之计,彻底捅破!
范敏雷厉风行,当即下令将钱有禄等一干胥吏锁拿入狱,涉案商贾查封店铺,听候发落。并对周文彬及一众属官进行了严厉的申饬。
退堂之后,范敏单独将林霄叫到书房。这位以严苛着称的户部侍郎,此刻看林霄的眼神已大为不同,少了几分最初的轻视,多了几分审视与探究。
“林协理,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范敏语气缓和了许多,“心思缜密,出手果决。若非你提出那‘同步核对’之法,此事恐还要纠缠许久,甚至被他们蒙混过去。”
“范大人谬赞了。”林霄躬身,态度依旧谦卑,“下官只是恪尽职守,为大人分忧,为朝廷除弊。此案能破,全赖大人明察秋毫,决策果断,下官不敢居功。”
范敏摆摆手:“有功就是有功。本官会据实向陛下奏报。经此一事,凤阳府上下想必也能收敛许多。后续赈济事宜,你要多费心,盯紧各个环节,绝不能再出纰漏。”
“下官遵命!定当竭尽全力!”林霄郑重应下。
他知道,经过此事,他在这淮西赈灾的舞台上,不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协理”,而是真正拥有了一定话语权和威慑力的“钦差协理”。范敏需要他这把刚刚见血的“刀”来继续整顿秩序,而凤阳府的大小官吏,再看他的眼神,已然带上了明显的敬畏与恐惧。
立威,已成。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凤阳府城乃至周边州县传开。钦差协理林霄,巧破贪墨大案,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灾民们闻之,奔走相告,如同黑暗中见到了一丝微光。而那些原本蠢蠢欲动、试图在赈灾中捞取好处的胥吏豪强,则纷纷收敛行迹,一时风声鹤唳。
接下来的日子,林霄并未沉浸在初胜的喜悦中,反而更加忙碌。他协助范敏,迅速重整了赈济流程:粥厂发放实行“粥牌”制度,按人头登记,每日核对,防止冒领;粮食调配由钦差行辕直接派员监督;以工代赈项目,明确工钱标准,每日现场发放,并鼓励灾民互相监督举报克扣行为。
他还根据实地考察和灾民反映,向范敏提出了几条切实可行的建议:利用淮河支流疏浚的淤泥,加固周边受损的堤坝和农田地基,一举两得;组织妇孺采集可食用的野菜、编织草席,换取少量粮食或铜钱,以工代赈的范围更广;请求范敏从周边州县调拨一些药材,设立更多的简易药棚,防治疫病。
这些措施具体而微,操作性强,范敏大多采纳施行。赈济工作的效率肉眼可见地提高,虽然灾情深重,但秩序逐渐恢复,灾民们的怨气稍平,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林霄的身影频繁出现在粥厂、工地和灾民聚集区。他不再总是便服暗访,有时也会穿着官服,现场处理事务。他对待灾民并无高高在上的姿态,问话平和,倾听耐心,但对于胥吏和办事人员,却要求严格,赏罚分明。渐渐的,“林青天”的名声开始在灾民中流传开来。
然而,林霄内心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的警惕。他知道,自己此番动作,斩断的只是一些伸出来的“爪子”,其背后的根系是否彻底铲除,犹未可知。周知府等人虽然表面配合,但那份恭敬之下隐藏的怨怼与不安,他都能感受到。更大的风浪,或许还在后面。
夜凉如水,林霄在灯下再次翻阅着那些查抄来的部分账目副本,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线索,尤其是与那位被钱有禄隐约提及的“总管典吏”相关的证据。
窗外,秋风呜咽,吹得窗纸噗噗作响。
他提起笔,在一张纸条上,用密语写下最新发现和判断,然后小心卷起,塞入一枚细竹管中。这是要通过秘密渠道,尽快送回京城给苏婉的。凤阳的案子和他的处境,需要让她知晓,京中的动向,更需要她帮忙留意。
喜欢大明老六寒门书生开局死谏朱元璋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大明老六寒门书生开局死谏朱元璋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