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尸布被重新摊开在井边一片相对平整的地面上,白布衬着灰褐色的泥土,中间那副灰白扭曲的骸骨显得格外刺眼。烈日依旧毒辣,但聚集在骸骨周围的人们,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
赵雄半跪在骸骨旁,先前那副查验用的简陋皮手套已经沾满了污秽,但他毫不在意。吴文蹲在另一侧,手里拿着炭笔和纸簿,眉头紧锁,不时记录着什么,偶尔低声提出自己的观察。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其他捕快按照命令分散在四周忙碌着,但目光总忍不住瞟向那副决定着案件走向的白骨,以及围在旁边的两位领头人。郑龙带人拉起了简单的警戒,呵斥着几个试图凑近看热闹的农夫。王老五则咋咋呼呼地带着人开始盘问发现尸骨的民工和里正,声音时高时低地传来。
林小乙怯生生地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手里还捏着那个水囊,一副想靠近又不敢、想帮忙又不知从何做起的惶恐模样。他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将赵雄和吴文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句低声交谈都捕捉下来。
高逸的心神高度集中。他知道,最关键的技术确认阶段正在进行。古代没有现代法医技术,最终的判断极大程度依赖于勘验者的经验、观察和逻辑推理。他必须确保赵雄和吴文能得出正确的结论,至少也要强烈怀疑“他杀”,案件才能继续深入下去。
“头儿,您看这里。”吴文用炭笔的尾端,小心翼翼地指向几根肋骨的断裂处,“这几处的断口,参差不齐,裂纹走向杂乱,而且碎骨片大多向内凹陷。若是高处坠下,胸腔撞击井底,力量向上传导,肋骨多处断裂常见,但断口往往相对整齐,或伴有明显的压缩性变形。这般细碎迸裂之状…更像是以钝器猛击胸部所致。”
赵雄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起一根碎裂的肋骨,对着阳光仔细察看断口的形态和颜色。骨骼的断裂面呈现出灰白色,与表面颜色一致,显是陈旧伤痕。
“还有盆骨。”吴文移动笔端,指向骨盆区域一处明显的凹陷和裂纹,“此处耻骨联合附近,骨质坚硬厚实,即便从高处坠下,若非特定角度,也难以造成如此局限且深入的碎裂。这倒像是…被重物反复捶打,或者…”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被人用脚大力猛踹此处所致。”
“脚踹?”赵雄目光一凝。这个说法非常具体,带着强烈的暴力意象。
“只是推测。”吴文谨慎地道,“但此种损伤,绝非失足坠落能解释。”
赵雄沉默着,目光如同梳子,一遍遍梳理着骸骨的每一寸。他虽然不是专业仵作,但多年刑侦生涯,让他对暴力痕迹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这具骸骨所呈现出的破碎感,透着一股浓烈的、非自然的恶意。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些许尘土,也稍稍吹散了那股浓郁的腐臭。
一直“惶恐不安”站在旁边的林小乙,似乎被这阵风惊动,或者是被赵雄和吴文凝重的气氛所感染,身体微微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又往前挪了一小步,仿佛想看得更清楚些,却又害怕触及那恐怖的事物。
他的嘴唇嗫嚅着,声音极低,如同梦呓般模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好多…碎骨头渣子…都嵌到泥里去了…真可怕…”
这话没头没尾,声音又轻,像是在纯粹发泄恐惧。
但听在正在全神贯注思考“受力点”和“击打方式”的吴文耳中,却像又是一道细微的灵光!
“嵌入!”吴文猛地抬起头,看向赵雄,“头儿!小乙这话…虽是无心,却提醒了我!若是重击,尤其是钝器重击,受力点的碎骨极有可能因巨大力量而嵌入深处的软组织…甚至飞溅开来!”
他立刻将注意力重新投向骸骨与泥土接触最紧密的部位,特别是盆骨和胸腔下方那片黑褐色的、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黏稠淤泥。
“快!小铲子,毛刷!”吴文语气急促地对旁边喊道。
一个捕快连忙将林小乙之前带来的工具递过去。吴文也顾不上脏臭,亲自用小铲子极其小心地刮开那片区域的淤泥,然后用细毛刷一点点地清扫。
赵雄也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吴文的动作。
林小乙则像是被吴文突然提高的声调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差点摔倒,脸上血色尽褪,仿佛又因为自己“多嘴”而闯了祸。
高逸内心却微微点头。‘引导成功。现场重建的关键之一,就是寻找可能嵌入或飞溅的微小骨碎片,这能帮助确定主要受力点,甚至推断凶器类型。’
吴文的动作细致入微。很快,在黏腻的淤泥深处,他果真清理出了数片极其细微、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灰白色的骨骼碎片!这些碎片深深嵌在淤泥里,若非刻意寻找,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看!”吴文用镊子小心地夹起其中一片,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这些碎片!若是坠落,巨大冲击力下也可能产生,但大多会散落在主要骨骼周围,而非如此深地嵌入下方的泥土!这更像是…遭受巨大钝力冲击时,从主骨骼上迸溅出去,然后才随着尸体被移动、掩埋,最终陷入深层的!”
“迸溅…”赵雄重复着这个词,眼神越来越冷。这意味着极大的暴力。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口深幽的枯井。
“若是抛尸入井,”赵雄缓缓开口,像是在梳理思路,“从井口到井底,亦有高度。尸体坠落井底,是否会造成新的、叠加的损伤?如何区分哪些是生前伤,哪些是死后伤?抑或是抛尸时造成的损伤?”
这个问题极为关键,也相当专业。古代的仵作往往难以准确区分生前伤与死后伤,更多依赖于经验推断。
吴文面露难色:“头儿,此事…若无更有经验的仵作协助,单凭我等,难以断言。只能从常理推断,高处坠落伤多有特定部位和形态,与这些局限性的粉碎性骨折差异较大。且若凶手意在抛尸掩埋,井底淤泥松软,或许能减缓下坠之势,不至于造成太过严重的额外损伤…”
他的分析合情合理,但缺乏决定性证据。
就在这时,旁边又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带着哭腔的嘟囔,声音来源自然是那个“吓破了胆”的林小乙:
“…井底下…都是烂泥…应该…摔不碎吧…又不是石头地…”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在害怕地自言自语,逻辑简单甚至有些幼稚。
但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赵雄和吴文!
是啊!井底是厚实的淤泥!缓冲能力极强!
一具骸骨,从井口抛下,落在厚厚的软泥上,怎么可能造成如此严重且局限的、仿佛砸在硬地上的粉碎性骨折?!
这些可怕的损伤,更大概率是在落入井底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抛尸!他杀!
这两个结论,如同被无形的铁锤重重敲定,狠狠砸进赵雄和吴文的脑海!
赵雄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再次射向林小乙。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探究,而是带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一次是无心之语,可以说是巧合。
两次呢?
两次都在最关键的时刻,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这个胆小如鼠、看似蠢笨的小子…
林小乙接触到赵雄的目光,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低下头,身体缩得更紧,几乎要把自己藏起来。
吴文也若有所思地看了林小乙一眼,但他更多的是沉浸在案情突破的思绪中:“头儿!小乙…小乙这话虽直白,却切中要害!井底软泥,确实难以造成此等损伤!这些骨折,必是生前或抛尸前所致!此案确系他杀无疑!而且,凶手极其残忍!”
赵雄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对林小乙那愈发强烈的疑窦。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案件性质已经彻底明朗。
他站直身体,周身散发出一种冷厉的气势。
“传令!”赵雄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枯井上空,“现场发现的,是一具被谋杀致死、并抛尸枯井的遇害者骸骨!即日起,清丰县衙刑房,正式立案侦办!”
“王老五!询问重点,立刻转向数年前至今,所有失踪的青壮年男子!特别是与货郎、行商、或者在此地附近失去踪迹者!”
“郑龙!扩大封锁范围!仔细搜索周边所有可能遗留线索之地,包括草丛、树林、路径,寻找任何可能与凶手或受害者有关的物品!”
“吴文!详细绘制现场图,标注所有可疑痕迹及尸骨发现位置。将这些新发现的碎骨小心收存,一并带回衙门!”
“其余人等,加紧搜索,不得有误!”
命令比之前更加具体和严厉,充满了紧迫感。
“是!”众捕快心头凛然,轰然应诺,动作更加迅速起来。
一桩被岁月尘埃掩盖的谋杀案,终于在今日,透过一副沉默的白骨和几句“无心”的呓语,露出了它狰狞的冰山一角。
枯井冤魂,似乎正在井底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而林小乙,则在一片忙碌中,依旧扮演着那个被吓坏了的、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隐藏着怎样的锋芒与思量。
骨上的疑云,已被拨开第一层。
更深的迷雾,还笼罩在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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