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我奶奶讲给我听的,多少次午夜梦回,那“啪塌、啪塌”的湿漉漉的脚步声,仿佛就响在我的耳边,带着旧日河边的水汽和月光,清晰得让人心头一颤。
奶奶说,那时候,约莫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她也就八九岁光景,住在苏北一个叫“藕花埭”的小村子里。村子穷,但人心是暖的,像是被夏日的太阳晒透了的麦秸,带着一种干燥而朴实的温度。那时节,土匪虽然也闹,但乡里乡亲之间,门户是不大设防的,尤其是夏夜。
夏天的日头毒,能把土坯房烤成个蒸笼,屋里是万万待不住人的。一到傍晚,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就提了井水,把家门前的场地“哗啦啦”地泼个透湿,驱散那灼人的地气。等星星出来了,场地也凉透了,各家便搬出凉席、门板,甚至卸下门扇,齐齐整整地铺开。那场面,如今想来,是颇有些壮观的——整个打谷场,连同河边的坡地,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纳凉的人。男人打着赤膊,女人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汗衫,孩子们更是像泥鳅一样光溜。鼾声、梦呓声、驱赶蚊虫的蒲扇拍打声,还有那河里的蛙鸣、草丛里的虫唱,交织成一片独属于那个年代的、安详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夜曲。
奶奶家就在村东头,门口场地宽敞,再往前几步,就是那条绕村而过的大河。河水不清,也有些深,但滋养着两岸的稻田和人家。夜里,月光洒在河面上,碎银子一般,随着水波荡漾。
那晚,月亮格外地好,明晃晃的,像一块新磨的铜镜,把地上照得纤毫毕现。天气也格外闷热,没有一丝风,河边的柳条都耷拉着,一动不动。奶奶说,她心里不知怎地,像是被这天气魇住了,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身边的兄弟姐妹们——我大爷爷、二姑奶奶、三爷爷,还有最小的那个,早已睡得沉了。她的父母,我的太爷爷和太奶奶,躺在稍靠里的席子上,也发出了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醒着的人,还有那永不停歇的蛙鸣。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混沌间,她忽然听见河那边传来一阵异样的声音。
不是鱼跃,不是蛙跳,那是一种……粘稠的,沉重的,带着水渍的脚步声。
“啪塌……啪塌……”
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拗,正从河岸的淤泥里,一步一步,朝着他们睡觉的场地走来。
奶奶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她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朝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
月光下,河水边,一个黑影,正从齐腰深的水草里,慢吞吞地爬上岸来。
那东西,约莫有半高的小孩那么大,通体是一种暗沉的、湿漉漉的黑褐色,仿佛糊着一层厚厚的、半干不干的河泥。它大致是个人形,有头,有四肢,但脑袋显得特别大,圆滚滚的,看不清五官。它走起路来,微微佝偻着背,动作有些僵硬,每走一步,那“啪塌”声就清晰地响一下,是湿透的、沾满淤泥的脚掌拍打在干硬地面上的声音。
奶奶当时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是水獭?不像,水獭是四脚着地的,身形也矫健。是隔壁谁家的小孩梦游?更不像,哪家小孩会这个时辰从河里爬上来?而且,那东西周身散发出的那种阴冷、潮湿、不属于活物的气息,隔得老远,都让她头皮发麻。
那水鬼(奶奶后来笃定那就是水鬼)上了岸,在原地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适应岸上的环境。它那颗硕大的头颅,缓缓地转动着,扫视着睡满了人的场地。
然后,它选定了方向,正是奶奶他们一家躺卧的地方。
“啪塌……啪塌……”
它走得不算快,但目标明确。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奶奶甚至能闻到一股浓郁的、河底淤泥混合着腐烂水草的腥气,随着夜风,一丝丝地钻进她的鼻孔。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手脚冰凉,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一颗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擂鼓,震得她耳膜发疼。
那水鬼走到了他们铺开的凉席边缘。
它先是停在了我大爷爷——奶奶大哥的身边。大爷爷睡得正香,鼾声如雷。那水鬼弯下腰,把那张看不清面目的脸,凑得极近,几乎要贴到大爷爷的脸上,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月光照在它湿漉漉、滑腻腻的背上,反射出幽冷的光。奶奶看得分明,那绝不是人的脸庞该有的轮廓。
它就那样“审视”了片刻,似乎确认大爷爷睡熟了,便直起身,又“啪塌、啪塌”地挪到二姑奶奶身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弯腰,凑近,无声地“观察”。
接着是三爷爷……
它像是在清点人数,又像是在寻找什么,或者说,它在挑选。
奶奶躺在席子靠外侧的位置,紧挨着她的小妹妹。她感觉到那带着浓重水汽和腥气的阴影,终于笼罩到了自己的上方。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把眼睛紧紧闭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平稳的呼吸,装作睡得极其沉熟的样子。她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那股子腐烂的河泥味道,几乎让她作呕。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那阴影终于从她脸上移开了。
“啪塌……啪塌……”
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朝着远离他们的方向。
奶奶不敢立刻睁眼,又强忍着恐惧等了好一会儿,直到那脚步声渐渐微弱,最终消失在远处,她才敢把眼睛微微睁开。
月光下,那个暗褐色的、湿漉漉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场地的另一端,正朝着西边那片黑黢黢的竹林走去,很快便隐没在竹林的阴影里,不见了踪影。
奶奶一夜无眠,就那样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竹林的方向,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直到第一声鸡鸣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当太阳的光芒彻底驱散了夜的寒意,村子里的人们开始陆续醒来,打着哈欠,收拾着铺盖,新的一天开始了,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奶奶猛地坐起身,看向河边。昨夜那水鬼上岸的地方,留下了一串清晰的、带着水渍的脚印,一直延伸到他们一家睡觉的席子旁,又转向西边的竹林。那脚印不大,像四五岁孩子的,但脚趾的形状有些怪异,指缝间似乎有蹼状的粘连痕迹。
她颤抖着把昨晚的遭遇告诉了太爷爷太奶奶。太奶奶脸色一白,赶紧捂住了她的嘴,低声呵斥:“莫瞎说!小孩子家家的,定是做了噩梦!”
但太爷爷却沉默地走到河边,看着那串脚印,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又去问了西边靠近竹林的那几户人家。果然,有一户人家说,他家昨夜睡在靠外边的小儿子,天快亮时迷迷糊糊醒来,好像看见一个黑影子钻进了竹林,还以为是野狗,没在意。
这件事,后来就成了大人们口中的一桩“奇闻”,叮嘱孩子们夜里不要靠近河边。但日子久了,也就渐渐淡了。只是奶奶从此落下了病根,再也不敢在河边夜宿,甚至很多年里,夜里听到类似的水声或者奇怪的脚步声,都会惊出一身冷汗。
奶奶说,她后来活了几十年,再也没见过那种东西。但她一直记得太爷爷当时喃喃自语的一句话:“老话讲,‘水鬼找替身’。它那晚挨个地看,怕是在挑八字弱、火气低的娃儿……幸亏,咱们家祖上积德,你们几个娃儿命硬,它没敢动……”
很多年以后,我查过一些方志野史,在关于我们那一带水网的记载里,偶尔会提到一种叫做“水猴”或者“水童”的精怪,形容与奶奶所见颇为相似,说是溺死水中的人的怨气所化,性喜阴湿,常在夏夜上岸,迷惑或拖拽生人下水。
科学时代,我们自然知道那更可能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恐惧在特定环境下的投射,或者是奶奶年幼时一个过于逼真的噩梦。但那“啪塌、啪塌”的脚步声,那湿漉漉的腥气,那冰冷审视的“目光”,经由奶奶的叙述,却如此真实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它不仅仅是一个鬼故事。它是我奶奶的童年,是那个贫穷却充满烟火气的年代的一个剪影,是人与自然环境、与未知神秘之间一种微妙而紧张的共生关系的见证。它提醒着我,在那些我们以为淳朴、简单的岁月背后,也潜藏着无法用现代逻辑解释的幽深与悚然,那是深植于乡土民间,关于河流、关于夜晚、关于生命脆弱的最原初的敬畏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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