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坳往东三里,有个长满毛竹的土坡,本地人都叫它竹林坡。坡上的竹子生得密,一株挨着一株,竹叶交叠,大白天里头也幽暗得很,光线漏下来,在地上印些破碎的光斑。那条青石板铺的小路,就从竹林中间穿过去,是村里孩子们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
那是八十年代末一个寻常的秋日下午,日头已经偏西,金光里带着点暖意。七岁的李建军和同村的几个娃娃背着布书包,像往常一样,吵吵嚷嚷地走在石板路上。快走到竹林坡中间那段最密实的地方时,跑在最前头的狗娃忽然“咦”了一声,指着路边一丛格外粗壮的竹子嚷:“快看!好大的笋壳!”
小孩子的注意力最容易分散,几个娃呼啦一下围过去,争着捡那些黄褐色、带着绒毛的大片笋壳。这玩意儿能折成小船,能当扇子,是顶好的玩具。李建军也弯腰去捡,他记得自己刚摸到一片触手冰凉光滑的,心里还一喜,觉得这片品相真好。可就在他直起腰的瞬间,周围伙伴的嬉闹声、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掐断了。
不是寂静,是一种更古怪的、沉甸甸的空白。他下意识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石板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拖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刚才还在一起的狗娃、二妞,像地底下冒出来的气,一下子全不见了。
李建军心里头发毛,张嘴想喊,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看见前面的竹林深处,似乎有个人影,穿着灰扑扑的衣裳,看不真切脸,只觉得那身影模模糊糊,像是隔着一层晃荡的水在看。他想跑,腿却像灌了铅,接着眼皮越来越重,身子一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狗娃。他们捡完笋壳,准备继续往家走,这才发现少了一个。“建军呢?”狗娃喊了几声,只有竹林空荡荡的回音。小孩子们心里害怕,一股脑跑回村里,找到建军家,气喘吁吁地把事一说。
建军的爹李老栓正在院里劈柴,一听这话,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婆娘,也就是现在我的婆子妈,当时正年轻,在灶房做饭,围着蓝布围裙就跑了出来,脸唰一下白了。“竹林坡……”她声音都变了调,“那个地方……邪性!”
消息像一阵风,瞬间刮遍了李家坳。那时候农村宗族观念还重,一个家族的孩子丢了,就是天大的事。不等大队干部招呼,青壮年老少爷们儿都自发聚到了村口。有经验的老辈人,比如八十多岁的三叔公,被人搀着也来了,他眯着昏花的眼睛,看着竹林坡的方向,哑着嗓子说:“怕是撞上‘藏人精’了!”
“藏人精”是这一带老辈人嘴里传下来的说法,指的就是竹林坡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精怪。据说它们不害人命,专喜欢藏人,尤其爱藏小孩。把你藏一个晚上,逗弄玩耍,天亮了再放出来。
“得闹出大动静!”三叔公用拐棍杵着地,“敲锣!打鼓!放鞭炮!用阳气冲,用响声震!把它们吓住,逼它们放人!”
当下也顾不得多想,这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大队部仓库里那面蒙尘多年的大鼓被抬了出来,几面铜锣也被翻找出来。李老栓眼睛赤红,从家里扯出一挂准备过年放的干字头红鞭。天色已经擦黑,一支由三百多号李家坳男女老少组成的队伍,举着松明火把、马灯、手电筒,浩浩荡荡又心急如焚地开向了竹林坡。
火把连成一条扭动的光蛇,扑向幽暗的竹林。到了坡下,人群散开,按照三叔公的指挥,里三层外三层,把那片出事地点周围的竹林,围了个水泄不通,真如铁桶一般。
“咚——咚——咚——”沉闷而巨大的鼓声首先炸响,震得人胸口发麻。
“哐!哐!哐!”几面铜锣紧接着跟上,声音尖锐刺耳,撕裂夜幕。
李老栓颤抖着手,点燃了那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爆响瞬间加入合奏,红色的碎纸屑在火光中四处飞溅,硝烟味混着松明燃烧的焦糊气,弥漫开来。
“建军——回来哦——”
“李建军——回家咯——”
男人们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声音粗粓,带着血丝。女人们也跟着喊,声音尖利,带着哭腔。所有的声响——鼓声、锣声、鞭炮声、呼喊声——汇聚成一股庞大无比、近乎狂暴的声浪,猛地撞进那片沉默的竹林。
竹林子像是活了一样,竹身随着声浪微微颤抖,竹叶簌簌往下掉。火光晃动,在竹竿与竹叶之间投下无数跳跃晃动的影子,张牙舞爪。
人们瞪大眼睛,像篦子梳头一样,在火光能照到的范围内,一寸一寸地搜索。用棍子拨开每一丛茂密的野草,查看每一个可能藏身的土坑、石缝。狗也被牵来了,几条土狗起初还兴奋地吠叫,在竹林边嗅来嗅去,但没过多久,就变得焦躁不安,喉咙里发出呜咽声,夹着尾巴,拼命想往后缩,怎么拽都不肯再往竹林深处去。
“看到啥没?”
“没有啊!连个鞋印子都没有!”
“邪门了!真他娘的邪门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月亮升起来,又偏西了。人们的嗓子喊哑了,敲锣打鼓的手臂酸麻僵硬,带来的鞭炮也放完了。火把熄灭了一部分,又赶紧续上新的。圈子始终死死围着,没有人离开。建军的娘,我的婆子妈,瘫坐在地上,眼泪早就流干了,嘴里只会无意识地喃喃:“我的儿啊……”
后半夜,鼓声和锣声不可避免地稀疏、零落下来。疲惫和一种更深的寒意攫住了每一个人。那竹林在短暂的喧嚣过后,显得更加幽深、更加寂静,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是给它挠了挠痒痒。它依然黑黢黢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物,嘲弄着所有人的努力。地上的草,被几百双脚反复踩踏,早已倒伏下去,烂成了泥泞。
天边终于透出了一丝鱼肚白,墨蓝色的天幕开始褪色。黑暗一点点被驱散,竹林的轮廓逐渐清晰。折腾了一夜的人们,精疲力尽,心头那点希望的火苗,也如同将熄的火把,越来越微弱。
就在这时候,一个靠着外围竹林、正准备撒泡尿歇口气的汉子,无意中朝坡下路边瞥了一眼。他猛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再定睛一看,随即发出一声不像人腔的尖叫:“在……在那儿!!”
这一声如同霹雳,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猛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就在昨天下午李建军失踪的那丛粗壮竹子旁边,紧挨着被踏平的草丛,那个穿着蓝色旧外套、背着绿色帆布书包的瘦小身影,正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建军!”
李老栓和婆子妈像疯了一样扑过去。人群“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但又自发地隔开一小段距离,不敢贸然靠近。
孩子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小脸在晨曦中显得很安静,甚至有点红润,除了衣服和鞋子上沾了些夜里的露水和泥土,看不出任何异样,就像昨天下午走着走着路,太累了,随便找了个地方睡了一宿。
李老栓颤抖着手,轻轻把儿子抱起来。建军被这一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围了一圈的、熟悉又陌生的疲惫面孔,眼神里全是茫然。
“军啊,你跑哪儿去了?吓死娘了!”婆子妈一把搂住儿子,又哭又笑。
建军皱着小眉头,努力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不知道……我捡笋壳,然后……然后就睡着了。”
无论怎么问,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他对自己如何失踪,这一夜身在何处,经历了什么,没有任何记忆。那段记忆像是被人用刀子齐刷刷地割掉了,只留下捡笋壳和醒来之间的空白。
有细心的婶子帮他拍打身上的泥土,整理衣服,忽然“咦”了一声,伸手在他蓝色外套的衣领里掏摸了几下,摸出一把湿漉漉、泛着浓重河泥腥味的黑泥。那泥巴冰凉粘手,绝不是竹林坡该有的土。有人低声嘀咕:“这味儿……倒像是十几里外黑水河底的烂泥……”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看着那撮黑泥,又看看那片在晨光中恢复宁静、甚至显得有些无辜的竹林,后背一阵发凉。三叔公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太阳彻底跳出了地平线,金光照亮竹林坡,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混杂着庆幸、疲惫和无法驱散的惊悸。
如今,那个在竹林坡睡了一夜的李建军,已经四十多岁了,成了家,立了业,在城里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他身体健康,家庭和睦,那段离奇的经历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可见的后遗症。他对自己七岁那年的那个傍晚之后的事情,依然是一片空白。
只是我们每次跟婆子妈回李家坳,路过那个竹林坡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攥紧我的手,望着那片如今因为修了更宽的水泥路而显得不再那么幽深的竹林,反复念叨起那个夜晚。
“……你是没见到啊,那阵仗,我的老天爷……几百号人,锣鼓鞭炮,闹腾得地动山摇,草都踩平了,硬是找不到个人影……天亮了他就在那儿,睡着了一样……”
她的眼神会飘得很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锣鼓齐鸣、充满了恐惧、希望与未知的夜晚。
而那片竹林,依旧在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守着一个它或许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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