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刚搬到墨尔本那会儿,口袋里没几个钱。父亲说,这里是机会之地,可我只看到满眼的陌生。我们从义乌来,带着十几大箱小商品——手机壳、充电线、迷你电扇、造型奇特的钥匙扣,还有会发光的陀螺。这些在国内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在这里居然能卖上价钱。
仓库位于城市西北边的工业区,铁皮屋顶,水泥地面,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又冷得刺骨。仓库被隔成两半,前面摆货架,后面是我们住的两个房间,中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石膏板。夜里,我总能听见老鼠在天花板上开运动会。
但最奇怪的,是那些声音。
搬到这里的第三晚,我就被吵醒了。那时已是深夜,工业区死一般寂静,连货车的声音都消失了。
“你从来就不听我的!”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听你的?听你的能有什么出息?”年长者的声音沙哑而愤怒。
然后是一个女人啜泣的声音,微弱却持续,像永远不会停的雨。
我坐起来,耳朵贴在墙上。声音不像从邻居那里传来——这附近仓库间隔至少五十米,且大多只做仓储,没人会住在这种地方。那声音仿佛就源自我们这间仓库的某个角落,却又无处可寻。
第二天早餐时,我提起这事。母亲的手抖了一下,热茶洒在了桌上。
“我也听见了。”她轻声说,眼睛不敢看我们。
父亲哼了一声,“是风的声音,仓库区晚上风大,穿过铁皮缝就像人哭。”
但那天晚上,声音又来了。这次我听得更清楚些。
“我就不能有自己的选择吗?”年轻声音问。
“选择?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吗?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吗?”年长者回击。
哭泣声始终作为背景音存在着,不激烈,但绝望。
我悄悄起床,顺着声音寻找。声音引导我走向仓库前面的货架区。月光从高高的窗户洒下来,在那些来自义乌的商品上投下诡异的影子——塑料娃娃的眼睛反着光,一排排手机壳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微型电扇的叶片偶尔被夜风吹动,轻轻转动,仿佛有人在旁边经过。
声音似乎就是从那片货架区传来的,可当我走近,却又突然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第三天,父亲带我一起去市场摆摊。那是周末露天市场,各色人种穿梭在摊位之间。父亲的中式英语听起来很费劲,但他坚持自己与顾客交流。我负责找零和装袋。
下午三点左右,一位华裔老人来到我们摊前。他仔细地看着每一样商品,手指轻轻抚过一支玉石发簪。
“从义乌来的?”老人问,口音像是广东一带的。
父亲点点头,“刚来两个月。”
“住哪里?”
“附近仓库区,租了个带房间的仓库。”
老人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他抬头直视父亲:“是不是晚上能听见声音?”
我和父亲对视一眼。父亲皱眉:“什么声音?”
“争吵声。父子争吵,母亲哭泣。”
我后背一阵发凉:“您怎么知道?”
老人放下发簪,眼神变得深远:“那仓库我二十年前也住过。从香港来,带着所有家当——几个大箱的电子表和计算器。那时候,很多新移民都住那种仓库,前面卖货,后面住人。”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那声音,我也听过。我父亲凶,我性子倔,几乎天天吵。母亲总是在哭。后来父亲车祸走了,我和母亲搬了出去。”
“您是说...那是您过去的声音?”我问。
老人摇摇头:“不止我。那仓库换过好多租客,都是刚来的移民家庭。压力大,父子冲突多。听说好几个人都听过那声音。有人说那是回声,不是某个家庭的回声,而是所有移民家庭都会经历的痛苦的回声。”
父亲付之一笑:“迷信。”
但老人神情严肃:“小心为好。那声音...会传染。”
当晚没有争吵声。我反而睡得不安稳,凌晨四点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于是起床到前面的货架区整理货物。母亲早已在那里,对着账本发呆,眼圈黑得像被人打过。
“妈,你没睡好吗?”
她勉强一笑:“想起刚跟你爸结婚那会儿,也是住小房子,经常为钱吵架。现在条件好了,反而...”
她没说完,但我懂她的意思。来澳洲后,父亲压力更大,脾气更急躁了。
又过了三天平静日子。我以为那声音消失了,直到周五晚上。
那天因为货单问题,我们可能被罚款。父亲整天黑着脸。晚饭时,我只是说了句“不想再去市场摆摊,想专心准备大学申请”,就点燃了导火索。
“大学?你知道学费多少吗?我们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父亲摔了筷子。
我积压已久的情绪也爆发了:“不是为了让我重复你们的生活吧?天天蹲市场,跟人讨价还价,回到这个冰冷的仓库听 ghost 的声音!”
“Ghost?哪有 ghost?只有不知感恩的小鬼!”
“你从来就不理解我!从来不听我的想法!”我喊道,忽然愣住——这话如此熟悉。
父亲也愣住了,显然他也意识到了。
母亲在一旁开始哭泣,那种压抑的、绝望的啜泣,与我们在夜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仓库的灯突然闪烁起来。货架深处传来清晰的声音——不是争吵,而是一段对话:
“爸,我拿到工程师执照了。”
“好,好孩子。”
“谢谢你这些年...”
“是爸该谢谢你...”
然后是一阵轻微的笑声,混合着欣慰的哭泣。
声音消失了,灯也不再闪烁。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不再是痛苦的循环,而是一种和解的回声,来自某个终于走出困境的家庭。
父亲先走向我,手臂抬起,似乎想拥抱,最后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申请大学需要什么?”他问,声音沙哑。
“需要成绩单和申请费,还有...”我深吸一口气,“还需要一份家庭收入证明。”
父亲点头:“明天我去开证明。”
母亲擦干眼泪,走过来握住我们两人的手。她的手掌粗糙,却温暖有力。
那晚之后,声音再没出现过。一年后,我们搬出了仓库,租了真正的公寓。我如愿进入大学,父亲的市场摊位变成了一个小商店,母亲则开始学习英语,交到了本地朋友。
去年冬天,我们听说那间仓库又搬来了一户新移民家庭,来自越南。我特意回去一趟,假装要看货。
年轻的主人带我参观,脸上写满疲惫和焦虑。在他身后,一个少年正不情愿地整理货箱,女人抱着婴儿,眼神惶恐。
临走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说道:“这仓库挺好的,就是晚上有时候能听到一些声音。”
越南男人立刻抬头:“什么声音?”
“像是父子吵架,母亲哭泣。”
他的眼睛瞪大了:“您怎么知道?我们昨晚才...”
我笑了:“别担心,这只是回声。不会永远这样的。”
“你怎么确定?”
“因为我和父亲曾经在这里吵得不可开交,而现在,”我指了指门口——父亲正从车上下来,给我送忘在他那里的课本,“我们现在是最好的合作伙伴。”
父亲走进来,自然地与越南男人握手,看了一眼仓库内部,眼神里有怀念也有感慨。
“刚开始总是难的,”父亲用他仍然生硬却充满诚意的英语说,“但这地方……有种神奇的力量。坚持下去,你们会听到好消息的回声。”
越南男人疑惑地看着我们,又回头看看正在赌气的儿子和疲惫的妻子,最后目光回到我们身上。一丝希望在他眼中点燃。
离开时,父亲轻声问我:“你真的听过好消息的回声?”
“您没听到吗?那天晚上,灯闪烁的时候......”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听到了。所以才相信你会不一样。”
夕阳西下,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渺小而无助。仓库里,越南少年正走出来,有些不情愿地递给父亲一瓶水。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也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和解。
有些回声,穿越时空,提醒着我们痛苦不会是永恒;而有些回声,则需要我们自己来创造,为后来者留下希望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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