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行至漳卫新河码头时,晨雾已散得干净。卫河的水到了这里渐渐浅下去,河床上露出大片泛白的盐碱土,像给河床镶了圈碎银子——王大叔站在船头望了望,转头对沈砚笑道:“沈先生,前头就是吴桥地界了,这新河浅,漕船进不去,得在这儿下船走驿道,到铁城驿再寻车马往德州去。”
沈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码头边泊着十几艘小货船,船帮上沾着盐碱地的黄泥土,几个脚夫正扛着麻包往岸上走,粗布短褂的后襟被汗洇出深色的印子,腰间系着的草绳勒得紧紧的,每走一步,草鞋就在石板路上“啪嗒”响一声。岸边的土坡上,种着半人高的高粱,穗子红得沉甸甸的,风一吹,秆子晃悠着,露出坡下几间土坯房,房檐下挂着串晒干的红辣椒,还有几挂玉米棒子,黄澄澄的,透着股子秋收的踏实劲儿。
“那就下船吧。”沈砚回头吩咐周文,“你先去码头问下,找家稳妥的马店,顺便雇辆小推车,孩子们走不得远路。”周文应了声,拎着包袱就往码头边的铺子去——那铺子门口挂着块“脚夫行”的木牌,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正围着个方桌喝茶,见周文过来,立马有人起身招呼:“客官是要雇人?往哪儿去?铁城驿?还是德州?”
李嬷嬷抱着朱由校先下了船,朱由校刚站稳,就被岸边的高粱地吸引了,小手指着红穗子,嘴里“红穗子,红穗子地喊。张嬷嬷牵着朱徵妲的手跟在后头,见地上有片掉落的高粱叶,捡起来递给朱徵妲,朱徵妲捏着叶子,指尖轻轻蹭着上面的绒毛,小眉头皱了皱,又松开——她还是头回见这样的庄稼,和东宫花园里的花树全然不同。.
沈砚扶着张清芷下船时,正撞见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从身边过,担子两头挂着五颜六色的绒花、木梳,还有些针线荷包,货郎嘴里吆喝着:“绒花——木梳——针头线脑嘞——”声音拖得长长的,尾音裹着吴桥本地的腔调,软乎乎的。朱徵妲听见吆喝,往货郎那边望,眼睛亮了亮——担子上挂着个粉绒花,和她小袄的颜色差不多。
“想要?”沈砚注意到她的眼神,笑着问。朱徵妲抿着嘴,轻轻点了点头,小手还攥着那片高粱叶。沈砚便喊住货郎,挑了支粉绒花,又挑了支红绒花——红的给朱由校,虽他是男孩,可小孩子家,帽子上别支绒花也蛮喜庆的。货郎接过铜钱,笑得满脸褶子:“客官好眼光!这绒花是俺家婆娘编的,软和,戴多久都不扎脸!”
周文很快回来,身后跟着个穿青布短褂的汉子,汉子肩上搭着条毛巾,手里攥着串钥匙,见了沈砚,连忙拱手:“这位先生,俺是‘王家马店’的,就在前头十里长街,离铁城驿近,车马都方便。俺家有小推车,垫了褥子,保准小公子小小姐坐得舒坦。”
一行人跟着汉子往驿道走,刚拐过码头的土坡,眼前就亮了——那是条宽宽的黄土路,路面被车马轧得平平整整,这就是吴桥的驿道。道旁每隔几步就有棵老槐树,树荫下拴着几匹驿马,马背上搭着印着“驿”字的鞍鞯,几个穿青色公服的公差正围着棵槐树歇脚,手里拿着烧饼,大口大口地啃,饼渣掉在地上,引得几只麻雀飞来啄食。
“前头就是十里长街了。”汉子指着前方,沈砚顺着看过去,只见驿道两旁挤满了铺子,红漆的门板一扇扇敞开着,骡马店的伙计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烧饼铺的烟囱里冒着青烟,香味顺着风飘过来,是炭火烤面的焦香。街上人来人往,有挑着担子的农户,有骑着马的商人,还有几个穿半旧长衫的读书人,手里拿着书册,边走边聊,偶尔停下来,在书铺门口翻两页书。
朱由校坐在李嬷嬷怀里,小脑袋转个不停,看见铺子里挂着的马灯,就伸手指着喊“灯”;看见路上跑过的小狗,就拍着嬷嬷的胳膊笑。朱徵妲则乖些,靠在张嬷嬷肩头,眼睛盯着街上的铺子——有家柳编铺,门口摆着大大小小的柳筐,几个妇人正坐在铺子前编筐,柳条在她们手里转着圈,不一会儿就编出个筐底子。
到了王家马店,汉子推开大门,院里立马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后院拴着十几匹骡马,一个穿短打的伙计正拿着扫帚扫马粪,见他们进来,忙停下手里的活,笑着喊:“掌柜的,来客啦!”
“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几位客官住。”汉子吩咐完伙计,又对沈砚说,“先生放心,东厢房干净,窗纸都是新糊的,院里有井,要水随时喊俺。”说着就引他们往厢房走,路过院子中间时,沈砚看见角落里摆着堆柳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坐在小马扎上编筐,手里的柳条泛着青绿色,编好的小柳筐就放在脚边,小巧玲珑的,像是给孩子玩的。
朱徵妲看见小柳筐,突然从张嬷嬷怀里挣了挣,要下来。张嬷嬷便把她放在地上,她扶着嬷嬷的手,慢慢走到老妇人身边,小手指着小柳筐,轻声说:“筐……”
老妇人抬起头,见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立马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小小姐喜欢?这是俺编来给孙娃玩的,不嫌弃就拿一个。”说着就拿起个最小的柳筐,递到朱徵妲手里。朱徵妲接过来,用小手摸了摸筐边,软乎乎的,她抬头对老妇人笑了笑,露出几颗小牙——这是她到吴桥后,头回主动笑。
朱由校见妹妹有了小筐,也闹着要下来,李嬷嬷把他放下,他颠颠地跑到老妇人身边,伸着小手要筐。老妇人笑得更欢了,又拿起个柳筐递给他:“小公子也来一个,两个娃娃,正好一对。”
沈砚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暖烘烘的——吴桥的人,和东光的马老先生、临清的军户一样,都是这般淳朴热络。张清芷凑过来,轻声说:“方才路上听那脚夫说,吴桥的军户后裔多,这家马店的掌柜,看着就像练过武的。”
正说着,掌柜的从厢房出来,手里端着两碗水:“先生,姑娘,喝口水解解渴。”沈砚接过水碗,刚要道谢,就见掌柜的手腕一翻,水碗在他手里转了个圈,稳稳当当的,没洒出一滴——张清芷挑了挑眉,果然是练过的。
“掌柜的是军户后裔?”沈砚笑着问。掌柜的挠了挠头,憨笑道:“先生眼尖!俺祖上是铁城千户所的,传到俺这辈,虽不习武了,但家里还留着些拳脚功夫,平日里帮客官搬个重东西,也轻快。”他顿了顿,又说,“俺们这军户后裔,农闲时爱凑在一起耍些杂耍,比如上刀山、爬杆,明儿要是赶上城隍庙会,先生能带孩子们去瞧瞧,热闹得很!”
“城隍庙会?”张清芷眼睛亮了,“什么时候?”
“每月初三、初八,今儿正好初三!”掌柜的笑道,“就在铁城西关,有牲口市、农具市,还有杂耍艺人表演,俺们吴桥的‘爬杆王’,能在三丈高的杆上翻跟头,可厉害哩!”
朱由校听见“热闹”两个字,立马拉着李嬷嬷的手,往门口拽,嘴里喊着“去……去……”。沈砚见孩子们想去,便点头:“也好,下午就带孩子们去庙会瞧瞧,顺便去南阳书院看看。”
中午饭就在马店的小厨房吃,掌柜的媳妇给做了两碗粟米粥,一碟炒南瓜,还有一盘“铁城火烧”——火烧是刚从烧饼铺买回来的,外脆内软,咬一口,面香混着炭火的焦香,朱由校咬了一大口,饼渣掉在衣襟上,李嬷嬷忙用帕子给他擦,他却不管,只顾着往嘴里塞;朱徵妲吃得斯文些,用小手掰着火烧边,小口小口地啃,偶尔还会把掰下来的一小块,递到朱由校嘴边,兄妹俩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看得嬷嬷们直笑。
饭后歇了半个时辰,沈砚便带着一行人往南阳书院去。书院在城东边,离驿道不远,走在路上,能看见道旁的稻田——那是吴桥稻,水稻亩产约100-150斤,穗长一般为6-8寸,金灿灿的,压得稻秆弯了腰。几个农户正站在田里收割,穿着打补丁的粗布短衫,裤脚扎得紧紧的,裤腿上沾着泥水,手里的镰刀“唰唰”地割着稻穗,割下来的稻穗被捆成一束束,码在田埂上。
“吴桥稻金贵着呢!”同行的周文指着稻田说,“粒大味香,煮出来的粥黏糊糊的,只有这洼淀区能种,别处种不活。农户们都宝贝得很,收割时都轻手轻脚的,怕碰掉了稻粒。”
正说着,田里一个老汉直起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见沈砚一行人,笑着喊:“客官是外地来的?来瞧书院的?”沈砚点头应着,老汉又笑道:“那书院好!周知县重建后,俺们农家娃也能去读书了,农闲时开课,不用花钱,还管笔墨!俺家孙娃就在那儿念《三字经》,昨儿还背给俺听‘人之初,性本善’呢!”
说话间就到了南阳书院门口,门口立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南阳书院”四个大字,旁边还有行小字,写着“万历初年知县周应中重建”。石碑旁的老槐树下,坐着几个童生,都穿着半旧的短衫,手里拿着毛笔,在石板上练字——有的笔杆都裂了缝,用绳子捆着;有的砚台小得像个拳头,磨得发亮。见沈砚一行人过来,童生们都停下笔,好奇地往这边看。
“几位是来拜谒书院的?”一个穿洗得发白的长衫的老者从院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本线装书,花白的胡子垂在胸前,眼神却很亮。沈砚连忙拱手:“晚辈沈砚,携家眷路过吴桥,听闻书院盛名,特来瞻仰。”
老者是书院的主讲刘先生,听闻来意,笑着引他们进去:“无妨,书院本就是给百姓开的,诸位请进。”
书院不大,进门是个院子,中间铺着青石板路,路两旁种着几棵梧桐,叶子已经黄了,落在地上,踩上去“沙沙”响。正对着门的是讲堂,门敞开着,里面传来读书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声音稚嫩,却很整齐。
刘先生引他们到讲堂门口,示意他们往里看——讲堂里摆着十几张旧书桌,桌腿有的用木头垫着,怕晃;童生们坐在小凳子上,腰背挺得直直的,手里捧着书,大声朗读。最前头的讲桌上,放着块醒木,还有一本翻开的《论语》,书页上画着不少圈点。
朱由校趴在门框上,看着童生们读书,小嘴巴也跟着动,虽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却学得有模有样。朱徵妲则拉着张嬷嬷的手,轻轻走到一张空书桌旁,桌上放着支小毛笔,她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笔杆——毛笔杆是用细竹做的,很轻。
“想试试?”刘先生注意到她的动作,笑着拿起毛笔,递到她手里,又拉过一张纸,“来,老先生教你写‘一’字。”朱徵妲握着毛笔,小手抖了抖,刘先生便握着她的手,在纸上轻轻画了一道——和马老先生教朱由校时一模一样。
“这是‘一’,做人的根基。”刘先生轻声说。朱徵妲盯着纸上的“一”字,突然抬头对刘先生笑了,小声音软软的:“一……”
朱由校见妹妹在写字,也闹着要写,李嬷嬷把他抱到书桌旁,刘先生又拿了支毛笔给他,他握着笔,在纸上胡乱画着,画得歪歪扭扭,却笑得咯咯响。沈砚站在一旁,看着孩子们的模样,又看了看讲堂里认真读书的童生——有的童生鞋子破了,露出脚趾;有的袖口磨得发亮,却依旧把书捧得高高的。他轻声对刘先生说:“先生辛苦了,农闲开课,不易。”
刘先生叹道:“不易也得坚持。俺们吴桥是小地方,农户们一辈子种地,就盼着娃能认几个字,将来不管是走驿道做买卖,还是留在村里种地,能算个账、写个信,就不会被人欺负。县太爷给廪生补贴膏火银,俺们这些先生,就多费点心,总能帮衬孩子们一把。”
在书院待了约莫一个时辰,沈砚怕孩子们累着,便起身告辞。刘先生送他们到门口,从怀里掏出两本薄薄的《三字经》,递给朱由校和朱徵妲:“这书给孩子们,虽他们还小,却也能留个念想。”沈砚接过书,郑重地作揖:“多谢先生,晚辈定当教孩子们好好保管。”
离开书院时,夕阳已经西斜,把驿道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周文说:“城隍庙庙会该热闹起来了,咱们往西关去,正好赶上最热闹的时候。”
往西关走的路上,人越来越多,大多是往庙会去的农户——男人扛着锄头,女人挎着竹篮,篮子里放着刚买的针线、布料,孩子们则跑在前头,手里拿着风车、糖人,笑着闹着。朱由校看见跑过的孩子手里的风车,也拉着李嬷嬷的手往前跑,朱徵妲被张嬷嬷抱着,小脑袋转个不停,眼睛里满是好奇。
刚到西关,就听见一阵喝彩声——那是杂耍摊的方向。沈砚一行人挤过去,只见个精瘦的汉子正站在三丈高的木杆下,汉子穿着紧身的黑短打,腰间系着红绸带,手里握着杆顶垂下来的绳子,冲周围的人抱了抱拳,然后手脚并用,“噌噌”地往上爬,速度快得像猴子。爬到杆顶,他突然松开手,只靠脚勾着杆,身体往下垂,做了个“倒挂金钩”的动作,周围的人立马欢呼起来,朱由校也拍着小手,嘴里“啊啊”地喊。
“这就是‘爬杆王’!”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汉笑着对沈砚说,“俺们吴桥的杂耍,都是军户传下来的,早年是用来酬神的,后来就成了营生,农闲时出来耍耍,能挣几个铜钱补贴家用。”
爬杆王又在杆上做了几个动作——翻跟头、转圈圈,每做一个动作,周围的喝彩声就大一分。朱徵妲开始还有些怕,往张嬷嬷怀里缩,后来见周围的人都在笑,也慢慢探出头,盯着杆顶的爬杆王,小嘴巴微微张着,看得入了神。
从杂耍摊往前走,就是牲口市——几十头牛、驴被拴在木桩上,牛的鼻子上穿着绳子,驴的耳朵上挂着红布条。几个牙行的人正围着一头黄牛讨价还价,牙行的人把手藏在袖子里,互相捏着手指——这是吴桥牲口市的规矩,不用说话,靠手势议价。朱由校看见黄牛,挣脱李嬷嬷的手,跑到木桩旁,伸手想摸牛鼻子,牛主人连忙拦住:“小公子慢些,别惊着牛。”说着就轻轻拽了拽牛绳,黄牛温顺地低下头,朱由校怯生生地摸了摸牛耳朵,软乎乎的,他立马笑了。
牲口市旁边是农具市,铁匠铺的伙计正拿着大锤打铁,“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得老远,火星子溅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铺子里摆着锄头、镰刀、犁铧,都是刚打出来的,闪着冷光。几个农户正围着铺子挑农具,一个老汉拿起把镰刀,用手指试了试刀刃,笑着说:“这刀快!割稻子肯定利索!”
再往前走,就是小吃摊——糖画、凉粉、茶汤,香味混在一起,勾得人直流口水。朱由校盯着糖画摊,拉着沈砚的手,指着糖画师傅手里的勺子。沈砚便带着他过去,糖画师傅笑着问:“小公子要什么?老虎?兔子?”朱由校指了指摊上的老虎糖画,师傅便拿起勺子,舀了勺融化的糖稀,在石板上飞快地画起来——几笔下去,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就出来了,待糖稀凉透,师傅用竹签一粘,递给朱由校。朱由校接过糖画,舍不得吃,举在手里,像个小宝贝。
朱徵妲见哥哥有糖画,也拉着张嬷嬷的手要,沈砚又给她买了个兔子糖画。朱徵妲捧着糖画,小口小口地舔着,糖汁沾在嘴角,像个小花猫。张嬷嬷笑着用帕子给她擦,她却躲着,笑着往沈砚身边跑——这一路,她比在东光、临清时活泼多了,不再像之前那样装嫩害羞,倒真像个不足三岁的孩子。
逛到庙会尽头时,天色已经擦黑,街上的灯笼都亮了起来——那是店家挂的马灯,昏黄的光透过灯罩,照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朱由校已经累了,趴在李嬷嬷怀里,手里还攥着那只老虎糖画,眼睛半睁半闭;朱徵妲也靠在张嬷嬷肩头,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手里的兔子糖画已经吃了大半。
“回马店吧,孩子们累了。”沈砚对众人说。
往回走的路上,街上的人渐渐少了,农户们都提着买好的东西往家走,嘴里哼着吴桥的小调,调子软乎乎的,和卫河的号子全然不同。路过一家柳编铺时,沈砚看见白天那个编筐的老妇人还在铺子里,正收拾着剩下的柳条,他便走过去,买了两个大柳筐——一个给孩子们装玩具,一个给嬷嬷们装衣物。老妇人笑着说:“客官心细,这筐结实,能用好几年。”
回到王家马店时,掌柜的已经在院里等着了,手里拿着盏马灯:“先生们回来啦?俺给你们留了饭,热在灶上呢。”说着就引他们往厨房去——灶上温着一锅吴桥稻粥,还有一碟腌萝卜,一碟炒黄豆,都是简单的农家菜,却透着股家常的香。
孩子们已经睡着了,李嬷嬷和张嬷嬷抱着他们去厢房歇息,沈砚、张清芷、周文、刘三则坐在厨房的小桌边吃饭。粥熬得黏糊糊的,稻香浓郁,朱由校睡前迷迷糊糊喝了小半碗,朱徵妲也喝了几口。周文边喝粥边说:“方才在庙会问了,明儿辰时有条往德州的驿马,咱们可以跟着驿马走,驿道上安全,也快。”
“驿马稳妥吗?孩子们能坐?”沈砚问。
“稳妥,俺跟驿卒打听了,他们有辆骡车,是专门给带孩子的客官准备的,垫了厚厚的褥子,比小推车稳当。”周文说,“戈子谦那边的事,县衙已经上报德州府了,赵大人派人来消息,说咱们到了德州,直接去府衙找他就行。”
沈砚点点头,刚要端起粥碗,就听见厢房传来朱徵妲的哭声——原是张嬷嬷给她脱衣服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白天被柳条扎到的手指。沈砚连忙起身往厢房走,见朱徵妲趴在张嬷嬷怀里,小脸皱成一团,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小手指着自己的手,委屈地哼唧着。
“怎么了?”沈砚轻声问。张嬷嬷慌得不行:“白天编柳筐时,被柳条扎了下,当时没在意,这会儿脱衣服碰着了,许是疼了。”沈砚拿起朱徵妲的小手看,指头上有个小小的红印,没肿也没破,就是吓着了。他从怀里掏出块糖——是白天买糖画时剩下的糖渣,用帕子包着,递到朱徵妲嘴边:“妲妲乖,吃糖就不疼了,你看哥哥睡得多香。”
厢房的床上,朱由校正睡得沉,小脸上还沾着点糖画的糖汁,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在做梦。朱徵妲见哥哥睡得香,又闻到糖香,哭声渐渐小了,小口叼住糖块,含在嘴里,小手指也不疼了,只往沈砚怀里缩了缩,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还是沈先生有办法。”张嬷嬷松了口气,笑着说。沈砚摸了摸朱徵妲的头,又对李嬷嬷说:“明儿坐骡车,风大,给孩子们多穿件衣服,帽子也戴上,别吹着了。”李嬷嬷连忙应着,拿起床上的小袄,仔细叠好,放在枕头边。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驿道上就传来了驿马的铃铛声。李嬷嬷和张嬷嬷早把孩子们收拾妥当——朱由校穿了件青布小袄,外面罩着件薄棉背心,头上戴了顶小瓜皮帽;朱徵妲穿了件粉色小袄,头上包着块浅红的头巾,怕风刮着。俩孩子坐在桌边,手里各拿着个铁城火烧,小口小口地啃着,朱由校啃得满脸都是饼渣,朱徵妲则用小手掰着吃,偶尔还会把掰下来的一小块,递到朱由校嘴边。
驿卒推着骡车来的时候,沈砚一行人刚吃完早饭。骡车是木头做的,车厢里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垫着两层褥子,还放着两个小靠枕,正好给孩子们坐。驿卒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青色驿服,腰系革带,见了沈砚,连忙拱手:“先生可是往德州去?俺们这骡车稳当,保准小公子小小姐不颠簸。”
刘三和周文先把行李搬上车,然后扶着李嬷嬷和张嬷嬷上车,沈砚抱着朱徵妲,周文抱着朱由校,慢慢往车厢里走。戚金带着护卫队跟在车后,一行人刚要出发,马店掌柜的就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布包:“先生,等等!这是俺家婆娘做的铁城火烧,给孩子们路上当干粮,还有两斤吴桥稻,煮粥好喝!”
沈砚接过布包,心里暖暖的:“多谢掌柜的,这般费心。”
“客气啥!”掌柜的憨笑道,“俺们吴桥人,就讲究个热络。先生路上慢些,到了德州,替俺们给赵大人问好!”
骡车缓缓驶离王家马店,往驿道而去。朱由校趴在车厢边,小手指着马店门口的老槐树,嘴里喊着“树……树……”;朱徵妲靠在沈砚怀里,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睛望着驿道两旁的高粱地——红穗子在风里晃悠着,像在挥手送行。
驿卒赶着骡车,走得不快,车轮在驿道上“轱辘轱辘”地转,伴着驿马的铃铛声,格外好听。路上遇到不少往吴桥来的客官——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骑着马的商人,还有几个穿公服的公差,见了他们的骡车,都主动往旁边让,嘴里说着“借过”。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驿道旁的高粱地渐渐少了,换成了一片片稻田,稻穗金灿灿的,风一吹,就像一片金色的海。沈砚指着稻田对朱由校说:“殿下你看,那是吴桥稻,煮出来的粥可香了。”朱由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小嘴巴动了动,像是在回味昨晚喝的粥。
朱徵妲突然指着远处的村庄,轻声说:“家……”沈砚低头看她,见她眼睛望着村庄里的土坯房,小脸上带着点想念——她是想东宫了。沈砚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妲妲乖,咱们到了德州,再往京城去,就能回家了。”
朱徵妲认真道::不回,德州只是第一站,把属于皇爷爷的银子拿回来。”说完靠在沈砚怀里,小手攥着他的衣襟,慢慢闭上眼睛——她睡着了,小脸上似乎带着点对家的想念和对未来的憧憬。
驿卒见孩子们睡着了,便把车速放得更慢,嘴里哼起了吴桥的小调:“卫河边,高粱红,驿道上,车马隆……”调子软乎乎的,和卫河的号子不同,却同样透着股百姓过日子的踏实劲儿。
沈砚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吴桥稻田,手里攥着刘先生给的《三字经》,还有马承祖给的《东篱乐府》——临清的木牌、东光的风车、吴桥的柳筐、书院的读书声、庙会的喝彩声,都像一颗颗珠子,串在两个孩子的记忆里。他知道,这些记忆,会比东宫的锦衣玉食更珍贵——等朱由校和朱徵妲长大,等他们真的懂了“百姓疾苦”四个字,就会记得,万历三十六年的秋天,在卫河边的临清、东光、吴桥,有脚夫的吆喝、农妇的笑容、童生的读书声,有好好过日子的百姓,有这大明朝最结实的根基。
骡车继续往德州走,驿道的影子在阳光下慢慢缩短,吴桥的轮廓渐渐模糊,可那十里长街的烟火气、南阳书院的读书声、城隍庙庙会的喝彩声,却像一首温柔的歌,留在了沈砚和孩子们的心里——那是吴桥给他们的礼物,是万历年间,华北乡村最生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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