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公堂上的风波，以一种诡异的平静落下了帷幕。
在简随云这位不速之客温和的干预下，评卷工作由周正言全权接手。刘德海则全程面带微笑，坐在主位上，仿佛一个真正超然物外的主考官，只是那偶尔端起茶杯时，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那篇《论迹不论心》，毫无悬念地，被周正言定为了第一场考试的榜首。
当第一场的最终结果，通过衙役张贴在龙虎榜上时，整个考生群体都为之哗然。
“榜首，玄字三十六号？”
“这……这是谁？从未听过青河县有这号人物啊！”
“文章被评为天圈，我的天，这可是数十年未有的殊荣了！”
苏文渊的名字，在所有考生的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奇怪，竟然被直接评定为榜首，又有什么鬼心思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苏文渊心中暗暗疑惑，随即他没有再去关注外界的喧嚣，而是抓紧一切时间，调息打坐，恢复着之前消耗的心神。第一场的胜利，只是一个开始。刘德海的杀机，应该不会因此而消散，只会隐藏得更深，等待下一次致命一击。
他必须尽快提升自己，拥有足以自保的力量。
夜，渐深。
时间在这种莫名的氛围缓缓流逝。
第二日，辰时，悠长的钟声再次响起。
“第二场，开考！”
衙役们开始分发第二场的“试卷”。
这一次他们发下来的，是一块块巴掌大小，由特殊材质制成的……棋盘。
以及，一盒黑白分明的棋子。
这，便是县试的第二场——棋。
在大奉王朝，科举取士，并非只重经义文章。“琴、棋、书、画”，君子四艺，同样是考察一个儒生综合素养的重要标准。
只是，此棋非彼棋。
它考的，不仅仅是谋篇布局的智力，更是考生的心与道。
这种特制的棋盘，名为“问心棋盘”，棋子，则名为文气子。
考生需以自身的真知之气或浩然正气为引，将自己的心神意志，注入棋子之中。而后在棋盘上，与一个由考场领域幻化出的无形对手，进行对弈。
棋盘之上，每一步落子，都不仅仅是位置的占据，更是自身内心心性的展现。
你的棋风，是大开大合，重攻伐？还是稳扎稳打，重守御？你的棋局，是追求个人的胜利？还是心怀天下，顾全大局？
这一切都将通过棋局的走向，以及棋子所散发出的气韵，被考官们洞察得一清二楚。
苏文渊看着眼前的问心棋盘，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这棋盘之中，蕴含着一股奇特的精神烙印，像是无数前人智慧的集合体，复杂而又玄妙。
“请考生，以神合棋，入局！”
随着教谕一声令下，所有考生纷纷闭上双眼，将自己的心神，沉入棋盘之中。
苏文渊也照做。
他的心神接触到棋盘的瞬间，他只觉得眼前景象一变。
他不再是身处狭小的号舍，而是来到了一片广阔无垠，由无数纵横交错的光线，构筑而成的虚空战场之上。
在他的面前，一个由白光凝聚而成、面目模糊的人形，正静静地端坐着。那便是他的对手——由考场幻化而成的守局人。
苏文渊敏锐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守局人，与他之前感受到的那个被刘德海意志污染的领域，有所不同。
它的气息，更加纯粹、更加公正，也更加……强大。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好像来了位大人物啊”。
堂上出现了位新面孔， 正是那位大儒简随云。
这位大儒的到来，已经净化了考场的规则，刘德海，再也无法在暗中做手脚。
但这并不意味着考试会变得简单。相反，一个完全公正、不受任何私心干扰的守局人，只会更加难缠。
“对弈开始，请执黑先行。”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苏文渊深吸一口气，这场对弈，没有固定的题目，或者说，题目就是他自己。
他要下的，是自己的选择的道路。
第一手，他没有丝毫犹豫，落子于右上角，星位。
沉稳、大气，意在远方。
对面的守局人，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白子立刻落于左下角的小目，遥相呼应，守得滴水不漏。
棋局，就此展开。
苏文渊的心神，完全沉浸了进去。他慢慢发现，这场棋远比他想象的要玄妙。
当他想要围地时，他心中必须有守护、经营之念，落下的棋子才会变得厚重、坚实。
当他想要攻击时，他心中必须有杀伐、决断之意，落下的棋子才会变得锐利、逼人。
这不是简单的智力游戏，而是一场赤裸裸的心意之战！
而更让他感到心惊的是，对面的守局人，其棋风完美得如同天道。
苏文渊下得稳健时，它便下得比苏文渊更加稳如磐石，让你找不到一丝破绽。
苏文渊试图进攻时，它便会展现出比苏文渊更凌厉的杀招，逼得你喘不过气来。
它仿佛……就是你自己的影子，一个被规则加强了无数倍，也更完美的影子。
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它总能用同样的方法，将你克制得死死的。
很快，考场上便有考生支撑不住了。
一名棋风过于激进的考生，在连续的猛攻被守局人以更强的攻势化解后，心神受创，棋盘上他注入的黑子，竟“啪”的一声，寸寸碎裂。
现实中，那名考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地瘫倒在号舍里，已然是心神重创，被淘汰出局。
这就是问心棋的残酷。赢不了，便会输掉自己的心。
棋局，进行到中盘。
苏文渊的额头，也开始渗出汗珠。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无论他怎么下，都无法战胜眼前这个完美的自己。他的每一步，似乎都在对方的计算之中。
这样下去，就算不被击败，最终也只会因为心神耗尽，而以平局收场。在县试中，考官会以你最终的数目来评判等级。
“不对……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苏文渊的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
“这场棋，考的或许根本就不是胜负！”
他抬起头，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由光芒构筑，完美的守局人。
“如果，它是我自己的影子，是我自己的道被规则加强后的体现……，那么我为何要……战胜我自己？”
他想起了记忆宫殿中，那些关于围棋，更高层次的论述。
“棋者，非争也，合也。”
“黑白者，非敌也，友也。”
“一局棋，非二人之争胜，而乃二人合力，于这方寸之间，演化天地，再现苍生！”
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想法，在他的心中，疯狂地滋生。
他看着那已经杀得难解难分的棋盘，忽然笑了。
他伸出手，拈起一枚黑子。
这一次，他不想着去围地，去攻击，去计算得失。
他的心中浮现出的，是山川，是河流，是城郭，是田野……是芸芸众生在这片天地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景象。
他的心在这一刻，与整个棋盘融为了一体。
他落下了这一子。
这一子，落在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位置。
它没有去吃对方的子，也没有去巩固自己的地盘。
它……落在了一片看似空旷，且毫无价值的中央地带。
这一手，在任何棋谱上，都可以被称之为——废棋。
甚至可以说是，自寻死路。
……
至公堂上。
所有的考官，都通过各自面前的一面小小的水镜，观察着自己负责区域内考生的棋局。
周正言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定在代表着苏文渊的那面水镜上。
苏文渊下出那惊世骇俗的“废棋”时，他看的不由得一愣，心中大急。
这……这是要做什么？心神耗尽，开始胡乱落子了吗？
主位上的刘德海，不动声色地与身旁的刘师爷，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刘德海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虽然无法再操纵考场，但他相信，在绝对公正的规则面前，这个小畜生，终究会黔驴技穷。
然而，一直闭目养神的简随云，却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饶有兴致的微笑。
“有趣。”他轻声说道。
……
水镜之中，异变，陡生！
随着苏文渊持续落子，那些黑子在棋盘上，并未散发出任何争胜的杀伐之气。
它们……连在一起，散发出了一圈柔和，带有生机与包容的……青色光晕！
这光晕，如同春风，如同细雨。
所到之处，棋盘上原本杀气腾腾、剑拔弩张的黑白棋子，其身上那股凛冽的争胜之气，仿佛被点化一般，缓缓地平息了下来。
黑子，不再是军队。白子，也不再是敌人。
它们似乎活了过来。
有的黑子，化作了高山。有的白子，化作了流水。
有的棋子，化作了村庄。有的棋子，化作了田野。
黑白相间，阴阳相合。
那原本充满了肃杀之气的棋盘，在这一刻，竟化作了一幅……
山河社稷，万民生息图！
而在棋盘的中央，苏文渊的那枚“废棋”，如同一位悲天悯人的圣王，俯瞰着这片由他亲手创造出来的……天下苍生！
……
“噗——！”
虚空战场中，那名由白光构筑的守局人，在看到这幅景象的瞬间，整个光影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它没有再落下任何一子。
对着苏文渊的方向，深深地躬身一揖。
下一刻它的整个身影，化作漫天光点，消散于无形。
不战，而屈人之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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