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南,工部直属的“将作大坊”。
此地与皇城的庄严肃穆、汴河沿岸的尘土飞扬截然不同。
高耸的围墙内,是鳞次栉比的巨大工棚。
空气中弥漫着木料、金属、煤炭与油漆混合的独特气味。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锯木声、齿轮转动的嘎吱声,以及工匠们中气十足的吆喝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力量与创造的交响。
在最大的一间工棚内,工部尚书赵老蔫,正蹲在一具巨大的、尚未完工的木制器械骨架前。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袖口和衣襟沾满了木屑和油污。
花白的头发胡乱挽着,眉头紧锁,盯着手中的草图,嘴里念念有词。
周围十几名工部大匠和资深学徒,屏息凝神地围着他,等待着他的指示。
这具器械骨架,形制类似传统的投石机,但在关键部位做了许多奇特的改动。
尤其是那根作为力臂的巨大梢杆,其结构与固定方式,与寻常投石机大相径庭。
梢杆末端,并非简单的皮兜,而是连接着一个由多层坚韧皮革和特制金属簧片构成的、结构复杂的“抛射碗”。
在基座部位,更是加装了两个并排的、带有曲柄和复杂齿轮组的大型圆盘状结构,隐隐与“涡流机”的核心部件有几分神似。
“不对,还是不对……”
赵老蔫猛地摇头,将草图拍在旁边一块充当桌面的厚木板上。
“这样不行!”
“按照这个结构,梢杆回弹的力量是够了,但方向控制太差!”
“打出去的石弹,怕是连城墙边都摸不着,全飞到姥姥家去了!”
一名负责结构的大匠小心翼翼地说道:
“尚书大人,若是要兼顾力道与准头,这基座和转向机构就得做得极其沉重坚固,恐怕……难以移动,只能作为固定的城防器械了。”
赵老蔫眼睛一瞪。
“谁说要固定了?”
“老子要的,是能跟着大军跑的!”
“石墩那家伙在北疆天天喊着要能砸烂铁鸦军龟壳的大家伙,要是挪不动,造出来有啥用?当摆设吗?”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围着那器械骨架转了两圈,目光最终落在那个“抛射碗”和基座的“涡流”圆盘上。
“驱动‘搅龙船’靠的是水流,咱这玩意儿,靠的是人力或者畜力摇动这曲柄,积蓄力量……”
他喃喃自语。
“关键在于,如何让积蓄的力量,更顺滑、更可控地释放出去……”
“就像……就像汴河的水,平时看着平缓,一旦被引导进狭窄的河道,就能爆发出冲劲……”
他猛地蹲下身,用手指在满是木屑的地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线条和符号。
工匠们早已习惯自家尚书这般模样,知道他又陷入了某种冥思苦想的状态,无人敢出声打扰。
就在这时,工棚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只见太子陈弘,在一名小内侍和东宫侍卫的陪同下,出现在了门口。
他今日显然是特意前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常服,小脸上带着好奇与兴奋,正探头向工棚内张望。
一名工部吏员连忙上前迎接、通传。
赵老蔫这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被惊醒,抬头看到太子,愣了一下,连忙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身上的木屑,便要行礼。
“赵师傅不必多礼。”
陈弘快步走进来,声音清脆。
“孤今日得空,想起张师傅说您这里又有了新奇的物事,便想来瞧瞧,没有打扰您吧?”
他看着那具巨大的、充满力量感的器械骨架,眼睛亮晶晶的。
赵老蔫对这位勤奋好学的太子颇有好感,尤其是太子对格物之学的兴趣,很对他的脾胃。
“殿下哪里话,您能来,是老臣这工棚的荣幸。”
他指着那器械骨架。
“这就是老臣正在琢磨的‘涡流炮’,想法是好的,就是这关键处,还有点卡壳。”
陈弘走近些,仰头看着那复杂的结构。
“赵师傅,这就是利用‘涡流’之力的投石机吗?”
“它……它比雄州城头那些床弩,看起来厉害多了!”
赵老蔫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带着工匠介绍自己心血结晶的自得。
“殿下好眼力。”
“床弩靠的是弩臂蓄力,射的是弩箭,穿透强,但对付厚重的城墙或者……那种铁疙瘩怪物,就有些吃力了。”
“咱这‘涡流炮’,想法是把人力或者畜力摇动曲柄产生的力量,通过这套齿轮和‘涡流’盘积蓄起来,然后瞬间释放,抛射的是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大石弹!”
“一旦成了,砸城墙,砸军阵,那都是一砸一个坑!”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唾沫横飞。
陈弘听得入神,小脸上满是向往。
“那……它为什么还会卡壳呢?”
提到这个,赵老蔫又蔫巴了,叹了口气,指着基座和梢杆连接处。
“难点就在这儿。”
“力量积蓄容易,但怎么让这大家伙在释放力量时,又稳又准,还能移动,这就难了。”
“梢杆回弹的力道太大,现有的结构吃不住,容易散架,或者打偏。”
陈弘顺着他的指引看去,看着那些复杂的榫卯结构和金属构件,小眉头也学着赵老蔫的样子皱了起来。
他虽然看不懂具体的技术细节,但却能理解赵老蔫面临的困境——如何约束和控制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让他莫名地想起了张诚教导他治国时说过的话:君王之道,在于驭人,亦在于驭势。强大的力量若不能约束引导,反受其害。
“赵师傅,”陈弘忽然开口,带着一丝不确定。
“孤……孤前几日看《墨子》备穴篇,其中提及一种‘颉皋’,利用杠杆原理,以一小力撬动重物。”
“又在《考工记》中看到,制作车轮时,讲究‘规、矩、绳、墨、水、悬’,以测平直。”
“是否……是否能在积蓄力量时,加入某种类似‘颉皋’的省力结构,或者在释放时,利用重锤、水线之类的方法,来辅助稳定方向?”
他这番话,纯属是这段时间读书所得,结合自己的想象,稚嫩而粗浅。
然而,听在正陷入思维定式的赵老蔫耳中,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亮光!
“颉皋……省力……重锤……水线……”
赵老蔫猛地一拍大腿,眼睛瞬间亮得吓人。
“对啊!老子怎么没想到!”
“光想着硬碰硬加固了!可以加一套辅助的省力上弦机构!”
“稳定方向也不一定全靠死结构!可以加一个可调节的配重锤!就像……就像船上测水深用的铅锤!”
“发射前根据目标远近调整配重,不就能影响弹道了?”
他激动得手舞足蹈,也顾不上太子在场,立刻抓起炭笔,在新的木板上飞快地画了起来,嘴里噼里啪啦地对着周围的工匠下达新的修改指令。
陈弘看着瞬间进入忘我状态的赵老蔫,有些无措,但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话而受到启发,心中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原来,书中的道理,真的可以运用到实际之中。
原来,自己也能参与到这样了不起的创造里。
他在工棚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看着工匠们根据赵老蔫新的构思,热火朝天地修改着器械;
听着赵老蔫用最直白、甚至有些粗俗的语言,讲解着各种结构的原理;
甚至还亲手摸了摸那些冰冷的金属构件和散发着清香的木料。
直到日落西山,内侍再三提醒,陈弘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
临走前,赵老蔫难得郑重地对太子说道:
“殿下今日一言,可谓点睛之笔!”
“老臣代工部,谢过殿下!”
“待这‘涡流炮’成了,第一个请殿下来试看!”
陈弘的小脸因兴奋而泛红。
“孤一定来!”
“赵师傅,若有孤能帮上忙的地方,您一定要告诉孤。”
回东宫的路上,陈弘依旧沉浸在工坊那充满活力与创造的气氛中。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除了经史子集、治国方略,这世间还有另一种改变世界的强大力量。
它源于观察,源于思考,源于无数次失败的尝试,最终凝聚成可以砸碎城墙、可以疏通河道、可以推动船只的实物。
这种力量,同样令人心驰神往。
而这一切,都被悄然呈报到了紫宸殿。
陈稳看着关于太子在工部言及《墨子》、《考工记》并启发赵老蔫的奏报,沉吟良久。
太子对格物之学的兴趣,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究竟是福是祸?
作为储君,知晓稼穑之艰、工匠之巧,自是好事。
但若过于沉溺奇巧淫技,是否会偏离君王正道?
他提起朱笔,在奏报上缓缓批阅:
“知之。太子向学,其志可嘉。然储君之本,在于修德明理。格物之事,可为了解,不可沉迷。着东宫讲官,善加引导。”
笔锋落下,定下了调子。
但他心中亦有一丝疑虑。
赵老蔫那些基于“涡流”原理的造物,确实在实实在在地改变着这个王朝。
这“格物”之道,或许并非只是“奇巧淫技”那么简单。
帝国的未来,似乎正悄然驶向一个连他也无法完全预料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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