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八月闷热如蒸笼，弄堂里一丝风也没有，只有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革命歌曲广播。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每家每户的门窗都大开着，却丝毫缓解不了这令人窒息的酷热。
苏晨躺在竹席上，浑身汗湿。怀孕五个多月的身体变得沉重而陌生，腹部明显隆起，像扣了一口小锅。孩子今天格外活跃，在她肚子里拳打脚踢，仿佛急于向这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
她轻轻抚摸腹部，感受着那里生命的悸动，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混合情感——恐惧、焦虑，但更多的是坚定和期待。这是她和肖霄爱情的结晶，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保护这个孩子。
“晨晨，吃饭了。”苏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语气比平时更加生硬。
苏晨挣扎着坐起来，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孕期的反应让她时常感到虚弱，但比身体不适更让她担忧的是母亲的态度。自从上次体检风波后，苏母变得沉默寡言，看她的眼神复杂难辨。
饭桌上，只有母女二人相对无言。简单的两菜一汤：炒空心菜、凉拌黄瓜和西红柿蛋花汤。苏母盛好饭，却没有动筷子，只是盯着女儿看。
“街道通知了，下周还有一次体检。”苏母突然开口，声音干涩，“这次是全市统一的，所有待业青年都必须参加，不能再请假了。”
苏晨的手一抖，筷子差点掉在桌上。她下意识地护住腹部，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苏母的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女儿：“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刘大妈昨天又来了，说看到你在后门口吐，那样子根本不像肝炎...”
“妈，我就是肠胃不舒服...”苏晨试图辩解，但声音虚弱无力。
“够了！”苏母猛地一拍桌子，碗盘震得哐当作响，“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你真当我瞎了吗？”
苏晨吓得浑身一颤，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妈，我...”
苏母站起身，走到女儿面前，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我再问最后一次，你是不是...是不是怀孕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知了的鸣叫声突然停止，仿佛也在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苏晨感到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膛。她看着母亲那双几乎喷火的眼睛，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
沉默良久，她终于轻轻点头，声音细若蚊蝇：“是...”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女儿承认，苏母还是如遭雷击。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墙上，脸色苍白如纸：“真的...真的是...谁的？是不是肖霄那个小畜生的？”
苏晨咬着嘴唇，泪水无声滑落：“妈，别这么说他...我们是相爱的...”
“相爱？”苏母突然尖笑起来，笑声中带着 hysterical 的绝望，“他一个下乡知青，前途未卜，说不定永远都回不来了！你就这么不知羞耻，把身子给了这种人？”
苏晨抬起头，眼中含泪却异常坚定：“是我自愿的。那天晚上...他走之前...我们见了最后一面...”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苏母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扬手狠狠打了女儿一耳光，“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你让我的脸往哪搁？让这个家的脸往哪搁？”
苏晨被打得踉跄几步，脸上火辣辣地疼，但比疼痛更甚的是内心的屈辱和悲伤。她捂着脸，泪水模糊了视线：“妈，对不起...但我真的爱他...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苏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女儿的鼻子骂道：“爱？爱能当饭吃吗？你知道未婚先孕意味着什么吗？你的前途完了！这个家的名声也完了！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们！”
她越说越激动，开始在家里焦躁地踱步：“打掉！必须打掉！明天我就带你去找人！听说郊区有个老中医...”
“不！”苏晨突然尖叫起来，双手死死护住腹部，“我不能打掉！这是我的孩子！我和肖霄的孩子！”
苏母震惊地看着女儿，难以置信她竟然敢如此反抗：“你疯了？五个多月了，打掉很危险！但总比生下来毁了自己强！”
“就算是死，我也要这个孩子！”苏晨的眼神异常坚定，那是一种母亲从未见过的倔强和决绝，“这是我和肖霄爱情的证明！他答应过我，不管时代怎么变，我们都要在一起！他会回来的！”
苏母愣在原地，看着女儿那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模样，既心痛又愤怒。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既然你非要这个孩子，那就马上结婚！陈国平那边我去说，他那么喜欢你，应该会...”
“妈！”苏晨打断母亲的话，眼中充满惊恐，“我不嫁陈国平！我不爱他！我怎么能怀着肖霄的孩子嫁给别人？”
“那你想怎么样？一个人带着孩子？你知道那有多难吗？”苏母的声音再次提高，“别人会怎么指指点点？孩子会被人叫野种！你找不到工作，没有收入，怎么养活自己和孩子？”
苏晨咬着嘴唇，泪水再次涌出：“再难我也认了...我可以去做临时工，可以帮人缝补洗衣服...总能活下去...”
“活下去？你说得轻巧！”苏母冷笑，“你以为生活是过家家吗？没有户口，没有粮票，没有布票，你们娘俩吃什么？穿什么？睡大街吗？”
她越说越激动，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布包，扔在女儿面前：“这是你爸爸留下的唯一一块手表，本来想等你结婚时给你当嫁妆。现在拿去卖了，够你做手术和补身体了！”
苏晨看着那块老旧但珍贵的手表，心如刀绞。这是父亲生前最珍视的物品，母亲一直舍不得戴，珍藏至今。如今却要卖掉它来打掉自己的孩子...
“不，我不能...”她哽咽着，“这是爸爸的遗物啊...”
“比起你的前途和这个家的名声，一块手表算什么！”苏母厉声道，“明天一早就去！我已经打听好了，那个老中医虽然条件简陋，但很有经验...”
“我说了我不去！”苏晨突然大吼一声，声音之大让两人都愣住了。
房间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母女俩对视着，眼中都有震惊和伤痛。这是苏晨第一次对母亲如此大声说话。
良久，苏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而绝望：“好...好...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不需要我这个妈了是吧？”
她一步步逼近女儿，眼神凌厉如刀：“那我告诉你，这个家也容不下一个不知廉耻、未婚先孕的女儿！你要么打掉孩子，要么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进苏晨的心脏。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浑身发抖：“妈...你要赶我走？”
“不是我要赶你走，是你自己选择毁了这个家！”苏母转过身，不让女儿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供你读书，指望你有出息，不是让你被一个穷小子搞大肚子，毁掉一切的！”
苏晨瘫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护住腹部，泪水如决堤般涌出：“妈，对不起...我知道让你失望了...但我真的不能不要这个孩子...这是我和肖霄爱情的结晶啊...”
“爱情？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能当饭吃吗？”苏母冷笑，“现实点吧！肖霄要是真的爱你，会这样一走了之，连封信都没有吗？他要是知道你现在的情况，还会要你吗？”
这句话击中了苏晨内心最深的恐惧。是啊，肖霄已经很久没有来信了。他是不是真的变心了？是不是在北大荒有了新的生活？如果他知道自己怀孕了，会是什么反应？
但很快，她摇摇头，甩开这些可怕的念头。不，肖霄不是那样的人。他答应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那条红围巾，那张“等我回来”的纸条，都是他对承诺的坚守。
“我相信他。”苏晨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不管他知不知道，我都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等他回来。”
苏母看着女儿倔强的脸庞，知道再劝无用。她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无尽的疲惫和失望：“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也没有办法了。这个家...容不下这样的丑事...”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我给你三天时间。要么打掉孩子，要么...就离开这个家。”
房门轻轻关上，留下苏晨一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弄堂里传来各家各户的炒菜声和喧哗声，更衬得这个家的寂静和冷清。
苏晨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活动，泪水无声滑落。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刻。
一边是生育之恩的母亲和安稳的生活，一边是未出世的孩子和对爱情的坚守。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意味着对另一边的背叛和放弃。
夜深了，苏晨依然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在她身上投下凄冷的银辉。她想起和肖霄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起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想起火车站台上撕心裂肺的离别...
突然，腹中的孩子猛地一动，仿佛在向她传递某种信息和力量。苏晨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
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弄堂时，苏晨已经收拾好了一个简单的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肖霄给她的画和信件、那条红围巾，以及父亲的那块旧手表。
她轻轻推开母亲的房门，看见母亲背对着她躺在床上，似乎还在睡梦中。苏晨跪在床前，磕了三个头，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妈，对不起...女儿不孝...但我必须保住这个孩子...等肖霄回来，我们会回来向您请罪的...”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家，然后毅然转身离去。
弄堂里，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忙碌。几个大妈看到苏晨拎着布包，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刘大妈更是直接问道：“晨晨，这么早去哪啊？还带着行李？”
苏晨强作镇定：“去...去乡下姨妈家休养一段时间。医生建议换个环境...”
刘大妈眼神闪烁，显然不太相信，但也没再多问。
走出弄堂口时，苏晨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看到自家窗户前，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母亲其实已经醒了，却在暗中目送她离开。
那一刻，苏晨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她摸了摸腹部，轻声说：“宝宝，从现在起，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但不要怕，妈妈会保护你的...爸爸也会回来的...”
朝阳在她身后缓缓升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前路茫茫，命运未卜，但苏晨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在独自战斗。腹中的孩子，远方的肖霄，都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
而这个刚刚开始的早晨，注定将成为她人生中的一个分水岭——从女孩到母亲，从依赖到独立，从温室到风雨。
弄堂渐渐消失在身后，苏晨抬起头，迎着朝阳，走向未知却注定艰难的未来。
母女关系的决裂，如同一道深深的伤口，将在未来的岁月中隐隐作痛。但为了爱情和生命的承诺，苏晨别无选择。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有些选择注定艰难，有些道路注定孤独。但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生命还要延续，爱情还要坚守。
苏晨握紧手中的布包，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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