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药香袅袅。
紫苏小心翼翼地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进来,浓郁苦涩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虞瑶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已好了许多。她看着那碗漆黑的药汁,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殿门被推开,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凛冽寒气走了进来。是项羽。他刚刚在偏殿发完雷霆之怒,脸上还残留着未消的戾气和深紫色眼瞳中翻腾的余焰。
他眼前浮现出那个在鸿门宴上白衣飘然、智珠在握的身影——张良。那洞悉一切的眼神,那化解必死杀局的从容,那谈笑间掌控风云的谋略!如此国士,怎能归于刘邦那市井之徒麾下?杀韩王成,换上亲楚的郑昌,不仅是斩断刘邦伸向韩地的手,更是一着险棋,一着逼宫!他要让张良明白,韩国王室已绝,唯有他项羽,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唯有他西楚霸王的麾下,才配得上张良的经天纬地之才!他要逼张良回头!
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同一盆冰水,狠狠浇灭了项羽心中最后一丝炽热的期待。使者半个时辰前带回的消息,字字如刀:
“张良…只身入关中,投奔汉王刘邦!”
“刘邦…加封其为成信侯!待之…如国师!”
“砰!” 项羽面前的青铜酒樽被狂暴的紫焰罡气瞬间捏爆!琼浆混着碎片四溅!深紫色的瞳孔因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耻辱而疯狂旋转!他仿佛能看到刘邦那市侩的脸上堆满得意的笑容,拍着张良的肩膀称兄道弟!而他项羽,堂堂西楚霸王,竟成了张良眼中不屑一顾的莽夫?成了他投向刘邦的垫脚石?!
而让项羽更意向不到的是,不久之后,在刘邦的支持下,韩王昌兵败阳城,向韩王信投降,韩王信称为了第一个向刘邦效忠的诸侯王。
但当项羽踏入这弥漫着药香的温暖寝殿,目光触及榻上那抹纤细的身影时,那身狂暴的煞气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阻隔,瞬间收敛了大半。
他挥手示意紫苏退下,亲自接过那碗温热的药。他走到榻边坐下,动作带着一种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笨拙和小心翼翼。碗沿有些烫,他粗粝的手指捏着碗,显得有些局促。
“该喝药了。” 他的声音低沉,刻意放柔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他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笨拙地吹了吹,然后递到虞瑶唇边。
虞瑶看着他。看着他深紫色眼瞳中努力压抑的狂躁,看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看着他此刻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动作。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她微微启唇,顺从地喝下了那勺苦涩的药汁。药很苦,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可看着他专注的眼神,那份苦味里,又奇异地渗出了一丝无法言喻的甜。
只是当他的手指无意间擦过她的脸颊时,她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仿佛那冰冷的剑锋触感犹在。
项羽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细微的颤抖。他喂药的动作顿住,深紫色的眼瞳瞬间锁定了她苍白的脸,里面翻涌起浓烈的担忧:“怎么了?伤口疼?还是…哪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虞瑶勉强挤出一丝虚弱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没…只是有些冷。” 她无法诉说那个过于真实、过于绝望的“梦”,那只会让他更加担忧和狂躁。她将脸轻轻靠向他端着药碗的手背,汲取着他掌心那份滚烫的、令人安心的温度,试图驱散骨髓深处残留的寒意和那“垓下”、“自刎”带来的无尽恐惧。“阿羽…喂我喝完…就好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依赖的软糯。
项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不再追问,只是更加专注、更加轻柔地继续喂药的动作,每一次吹气都更加用心,仿佛要将所有的温暖都吹进那苦涩的药汁里。殿内烛光摇曳,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勾勒得深刻而温柔。
他喂得很慢,很仔细。每一次吹气,每一次递送,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殿内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烛光跳跃,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勾勒得更加深刻,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努力为她而维持平静的深紫。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项羽似乎松了口气,将空碗放到一边。他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帕,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却极其轻柔地替她擦拭嘴角残留的药渍。
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戟的厚茧,擦过她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微的酥麻。虞瑶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分。她抬起眼,望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紫色眼眸。那紫色如同神秘的旋涡,吸引着她,也让她心疼。
“阿羽…” 她轻声唤他,声音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柔弱,却异常清晰。
“嗯?” 他停下动作,专注地看着她。
殿内烛火摇曳,光影在他轮廓深邃的脸上温柔地流淌。虞瑶看着他那双即使在暴怒时也从未对她真正展露凶光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此刻只倒映着自己小小身影的专注,一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伴随着药香和这份劫后余生的静谧,轻轻地、带着一丝忐忑问出了口:
“为什么…这么爱我?”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项羽的心底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项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他深紫色的眼瞳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错愕、茫然、一丝被看穿心事的狼狈,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情感所淹没。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要用言语去表达那份早已融入骨血、成为本能的情感。爱?这个字眼对他而言太过陌生,太过柔软,与他霸王的身份格格不入。
他沉默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殿内只有烛火燃烧的毕剥轻响。
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词句,又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过了许久,久到虞瑶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转回头。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专注。他伸出手,带着厚茧的指腹,极其轻柔、极其珍惜地,抚过她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她那双清澈如秋水、此刻正映着烛光和他身影的眼眸上。
他的手指带着微颤,深紫色的瞳孔深处,翻腾的毒瘴似乎被一种更纯粹、更炽热的光芒所驱散,只剩下最原始、最坦荡的赤诚。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越了尸山血海、历经了无数烽火硝烟后沉淀下来的、直击灵魂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在这寂静的寝殿内响起:
“因你这双眼…”
他顿了顿,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眼尾,仿佛在触碰世间最珍贵的琉璃。
“…比咸阳城的烽燧更亮。”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在虞瑶心中炸响!
咸阳城的烽燧!那是帝国心脏的最高警讯!是点燃在黑夜中、足以照亮山河、召唤千军万马的熊熊烈焰!是力量!是希望!是足以撕裂一切黑暗的光明!
他竟将她的眼睛,比作那帝国最威严、最耀眼的烽燧之光!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缠绵的情话。只有这最朴素的比喻,最直接的震撼。这比喻里,饱含着他作为霸王对力量与光芒的最高推崇,也倾注了他对她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全部情感!在他充满铁血与杀伐的世界里,她就是他心中那永不熄灭的烽燧,指引着他,温暖着他,照亮着他深陷泥沼的灵魂!
虞瑶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为她而亮起的、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深紫色光芒。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从心口汹涌而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眼眶瞬间湿润,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咸阳城的烽燧!他竟将她的眼睛,比作那帝国最威严、最耀眼的烽燧之光!这光芒,是否能驱散那“垓下”的阴霾?是否能照亮那“十面埋伏”的绝境?是否能…改变那寒光一闪、血染军帐的宿命?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带来一丝渺茫的希望,却又被那噩梦的冰冷拽回现实。巨大的幸福与深沉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的泪水更加汹涌。
她猛地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他覆在她脸颊上的大手。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这乱世中唯一的真实,唯一的温暖,唯一的光。,抓住这比烽燧更炽热的深情,去对抗那来自命运深处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项羽感受到了她指尖的冰凉和那细微的颤抖,也感受到了那份无声却汹涌的回应。他反手,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在自己宽厚滚烫的掌心。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两人呼吸相闻,气息交融。
殿外,是即将燃遍齐地的战火,是刘邦在关中虎视眈眈的野心,是张良布下的重重迷局,是天下汹汹的乱流。
殿内,烛光下,唯有霸王与他的医女,额头相抵,双手紧握。一个用最铁血的比喻,诉说着最温柔的爱意;一个用无声的泪水,回应着比烽燧更炽热的深情。
这一刻,无关天下,只有彼此。
而项羽眼底那片深紫,在这份足以照亮灵魂的光芒映照下,似乎也悄然沉淀了几分,翻腾的毒焰被一种更坚定的守护意志所压制。他即将远征,去面对北方的烽烟和背后的阴谋。但他知道,无论身在何方,他的烽燧,永远亮在彭城,亮在这虞心苑的深处,等待着他的归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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