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营垒,中军大帐。
项羽踞坐于主位,玄铁重甲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他听着斥候详细禀报蕲县起事、陈胜称王、葛婴伏诛等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消息,重瞳之中光影变幻,如同深潭。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剑柄上那狰狞的饕餮纹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哼!”一声冷哼突然从项羽鼻中发出,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声浪竟震得案几上的烛火猛地摇曳起来,“佣耕之徒,安能成事?斩木为兵,尚可破城?”
他微微扬起下巴,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对陈胜草根出身和起义军简陋武装的鄙夷。
然而,这鄙夷之中,又隐隐透出几分同为楚人的复杂骄傲:“不过……这份血性,倒还看我楚人!比那些畏秦如虎的懦夫强些!”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追忆的厉色。
就在他话音未落的瞬间,侍立在一旁、正默默捣药的林小虞,突然将手中的青铜药杵重重地砸在坚硬的药臼底部!
“咚!”
一声沉闷却清晰的巨响在帐内回荡!浓烈而独特的三七药粉异香猛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帐内的皮革和汗味。
项羽和帐内诸将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在林小虞身上。
只见她缓缓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穿越弥漫的药雾,毫无畏惧地迎向项羽那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悦的重瞳。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若民心为火,积薪已久,则竹竿为炬,亦可——焚天。”
帐内一片死寂。
项羽静静地看着她,那双重瞳深处仿佛有风暴在酝酿,又似有星光在流转。
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外表,看穿她话语中蕴含的、超越这个时代的洞见。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奇异的张力。
项羽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年前那个改变他命运的时刻——秦始皇巡游会稽的浩荡场面。
(闪回:一年前)
会稽山道,秋阳灼烈,如同熔金泼洒。八千大秦铁甲锐士,迈着整齐划一、撼动山岳的步伐,踏碎了钱塘江汹涌澎湃的潮声。
玄色旌旗遮天蔽日,绵延十里,如同一条威严而冷酷的巨龙,盘踞在稽山越水之间。
驷马青铜轺车碾过新筑的、平坦如砥的驰道,沉重的车轮声惊起满山乌桕树,金黄的叶片簌簌飘落,宛如一场凄美的黄金雨。
秦始皇嬴政,这位横扫六合、睥睨天下的帝王,扶轼立于华盖如云的御辇之上。
十二旒玉藻垂落,微微晃动,却遮不住他鹰隼般锐利而充满压迫感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能劈开层峦叠嶂的稽山越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征服欲,似要将浩渺的东海也烙上“秦”字的篆纹烙印。
“黔首跪——!”谒者尖利的长喝穿透松涛林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道旁跪伏如蚁的越地百姓,在战战兢兢的匍匐中,依稀能从金根车垂落的薄如蝉翼的鲛绡帷幔缝隙间,窥见始皇帝腰间那柄威震天下的太阿剑。
剑鞘上蟠螭纹的玉璏,在秋阳下泛着冰冷而尊贵的幽光。
紧随九卿车驾之后,七十二架巨大的鼓车同时擂响!
沉闷而雄浑的鼓声汇聚成滔天的声浪,震得大地微微颤抖,连江畔石亭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都承受不住,“铿”然一声断裂坠落!
项梁站在跪伏的人群边缘,心中翻涌着国仇家恨。他猛地察觉身边的侄儿项羽气息有异,急忙用力扯住他的衣襟!
二十二岁的项羽,这位已身逾九尺、如同山岳般挺拔的楚将遗孤,身穿玄色深衣,贲张的肌肉几乎要将葛布衣料撑裂。
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深深低头,反而微微昂首,目光灼灼地盯着御前执戟郎身上那精良的犀牛皮甲胄,似乎在评估其防御的强度。
一片绣着龙虎图腾的旌旗流苏被山风吹落,打着旋儿飘向项羽。他忽然伸手,精准地将其截住。
指腹摩挲着流苏上那狰狞威严的夔龙纹样,项羽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叔父,你瞧这秦人的夔纹,比之我楚宫旧帛上的凤鸟图腾,气魄如何?霸道有余,灵性不足!”
话音未落,前方威严的龙虎旌旗突然向两侧分开!仿佛感应到什么,秦始皇恰在此时掀开了御辇的帷幔,目光如电,扫视着道路两旁跪拜的臣民。
帝王的视线掠过那些深深埋下的头颅,却在项羽那挺直如松、鹤立鸡群般的脊背上,微微一顿!
项梁瞬间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冷汗浸透了中衣——他分明看见,冕旒玉藻的晃动间隙,皇帝那威严的嘴角,竟浮起一丝如同捕猎者锁定猎物般的、冰冷而玩味的微笑!
金根车缓缓驶过一处陡峭的断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项羽的身体突然绷紧,右手猛地按在了腰间暗藏的剑柄之上!
山风猎猎,卷起他鸦青色的深衣下摆,赫然露出了衣袍下那独特的、带有楚式兽面纹的青铜剑格!一股无形的杀气仿佛瞬间弥漫!
“唏律律——!”始皇帝御驾前的四匹神骏似乎同时感知到了这股危险的气息,不安地昂首嘶鸣,声裂金石!
八百名执戟郎瞬间如临大敌,动作整齐划一地转向项羽所在的方向!
无数戈戟组成的钢铁丛林在灼烈的秋阳下骤然转向,冰冷的锋刃泛起一片令人心悸的血色寒光!
整个巡游队伍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彼可取而代也!” 项羽的喉结在吐出这石破天惊的五个字时,上下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如同猛虎在扑杀猎物前最后的蓄力与吞咽。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匹的狂傲!
“竖子妄言!当夷三族!”项梁魂飞魄散,指甲深深掐入项羽的手腕,在他麦色的皮肤上留下了数个渗血的月牙状伤痕,试图用剧痛让他清醒!
几乎同时,原本平静的江面骤然卷起一股诡异的旋风!始皇帝冕冠上的十二旒玉藻被狂风卷起,在他额前疯狂乱舞,撞击出细碎急促的玉鸣!
后方太史令乘坐的占星车猛然剧烈颠簸,车中那座象征天宇运转的精密浑天仪上,代表紫微帝星所在的玉衡星位,竟“啪”地一声,毫无征兆地迸裂开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天地异象和森然杀阵,项羽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仰天发出一阵狂放不羁的大笑!
他的重瞳在狂笑中熠熠生辉,倒映着漫天被惊起的、仓惶盘旋的苍鹰,那瞳孔深处跳跃的光芒,恍惚间竟化作了两团跳动的、桀骜不驯的鬼火!
“龙!赤龙!”道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卒突然指着天际云端,发出惊恐的尖叫——只见一条狰狞的黑龙状云气,正被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炽烈如血的赤霞寸寸撕裂、吞噬!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秦始皇嬴政,却在此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没有震怒,没有下令捉拿,反而缓缓回望了一眼巍峨的会稽山。
他神色平静,亲手将方才震落断裂的那枚青铜风铃拾起,然后,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轻轻一抛,将其丢入了脚下奔腾不息的大江之中。
玉璜撞击青铜车辕,发出最后一声清脆却孤寂的脆响。
他微微侧首,对侍立一旁、面白无须的中车府令赵高低声吩咐,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记下那个深衣少年的样貌。重瞳者,天下罕有。”
御辇垂落的鲛绡帷幔缝隙间,太阿剑剑穗上垂落的一颗硕大明月珠,恰好映照出松林边缘,项羽那紧攥成拳、指缝间因用力过度而渗出的殷红血珠。
血珠滴落在越地特有的红褐色土壤上,迅速洇开,其形状竟酷似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首羽!
当最后一面象征着大秦无上威严的龙旗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压抑的气氛才稍稍缓解。
项梁几乎是用尽全力,劈手将仍伫立原地、目光如炬的项羽拽入了路旁茂密的松林深处。
“咔嚓!咔嚓!” 项羽沉重的步伐踏在铺满枯枝败叶的林地上,发出清脆的爆裂声,惊起了数只栖息在树冠中的夜枭,扑棱着翅膀仓惶飞向阴沉的天空。
“你可知方才那一眼!”项梁压低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怒,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剜向项羽,“足以让黑冰台的鹰犬追查你三年!五年!甚至更久!那是悬在我项氏一族头顶的利剑!”
他的剑鞘带着风声,重重击打在身旁一棵粗壮的松树干上,震得整棵树簌簌作响,落下无数带刺的褐色栎实。
项羽却仿佛对叔父的震怒浑然不觉,他弯腰,从潮湿的落叶中拾起一枚闪烁着冷光的青铜箭镞。指腹缓缓抚过箭镞尾部清晰镌刻的秦篆铭文——“廿六年”。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刚才那震撼的场面,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一种天生的军事洞察力:“叔父方才……可曾留意那御驾卫队的行进阵型?”
项梁一愣,怒火被这突兀的问题打断。
项羽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手指在空中虚划:
“左翼的轻车兵阵,行进间竟比右翼的重车兵阵落后了足足五丈有余!中军与两翼的衔接亦显松散!若是……若是我楚军精骑,以锥形阵自侧翼山林突然杀出,直插其左翼轻车与中军御辇结合部……”
他的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千军万马奔腾冲杀的景象,“以精骑破其轻车,扰其阵脚,再以死士直扑御辇……未必不能……”
他忽然停住话语,手腕猛地一抖,将那枚冰冷的箭镞如同投掷标枪般狠狠掷向下方奔腾咆哮的江心!
“咻——噗!”
箭镞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深深扎入浑浊的江水中,惊起三尺高的惨白浪花!
就在浪花翻腾的瞬间,江底深处,仿佛有一声低沉而古老的嗡鸣隐隐传来,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那是沉埋江底数百年的越王勾践剑,在感应到同类的气息与冲天的杀气时,发出的不屈共鸣!
浑浊的浪花里,一卷残破不堪、字迹模糊的楚辞竹简,随波翻涌而出,又迅速被江水吞没,仿佛预示着楚魂不灭,终将归来。
项梁怔怔地看着侄儿,看着他年轻而刚毅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野心与令人心悸的军事天赋。
方才的惊怒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恐惧,是忧虑,但深处,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楚人复国希望的……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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