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月15日，匈牙利东部，无名村庄外。
五天。五天亡命奔逃。五天在恐惧、饥饿和绝望的泥沼中挣扎。五天看着身边的战友像被收割的麦子般，一片片倒下。
雅诺什·科瓦奇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记忆像被炮火震碎的玻璃，只剩下混乱的、血红色的碎片：奥地利士兵狰狞的脸孔在瞄准镜里晃动；炮弹掀起的泥土和碎骨劈头盖脸砸下；战友临死前抓着他手臂的冰凉触感；还有那永无止境的、撕扯着肺叶的奔跑，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从格德勒撤出来的1200多人，像一群被狼群驱散的羊。每一次遭遇小股奥军巡逻队，每一次被炮火覆盖，每一次在泥泞中迷路、失散……人数都在锐减。
1200……800……500……300……昨天，他们还有一百多人挤在一个废弃的谷仓里瑟瑟发抖。
今天，当雅诺什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勉强支撑着站在这片陌生的、低矮丘陵环抱的小村庄外时，回头望去，身后只剩下稀稀拉拉、摇摇晃晃的十几个身影。
十几个。像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
他们身上的军装早已看不出原色，被泥浆、血污和硝烟染成了肮脏的深褐色，破破烂烂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
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污垢和深深的疲惫刻痕，眼窝深陷，眼神空洞麻木，如同熄灭的炭火。嘴唇干裂出血口，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喘息。
武器？只剩下几支勉强能打响的步枪，子弹袋瘪得可怜。
一个士兵的腿用撕下来的布条胡乱包扎着，脓血渗出来，散发着恶臭，他拄着一根粗树枝，每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
还有一个，半边脸被弹片划开的口子结了黑紫色的痂，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
雅诺什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左臂被流弹擦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估计是摔倒时撞伤了。
饥饿像一只贪婪的野兽，啃噬着他的胃，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不能倒下。
因为……他环视着这十几个同样濒临崩溃的士兵，苦涩地发现，自己这个曾经的大头兵，竟然成了这支残兵队伍里……军衔最高的“长官”了。
连长、排长、班长……全都倒在了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侥幸活下来的上等兵。
村庄就在眼前。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脆弱。低矮的农舍，围着篱笆的小院，几头瘦骨嶙峋的牛在远处的田埂上缓慢移动。
平静，安宁。像一块磁石，吸引着这群疲惫到极点的亡命之徒。
“长官……进村……歇歇吧……”那个瘸腿的士兵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眼中充满了对食物、水和片刻安宁的渴望。
其他人也眼巴巴地看着雅诺什，那目光里是纯粹的、动物般的求生本能。
进村？雅诺什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仿佛又看到了格德勒——那燃烧的废墟，那抱着腐烂面包祈祷的老妇人空洞的眼神，那在瓦砾堆上疯狂挖掘、指甲翻裂鲜血淋漓的母亲绝望的哭嚎，那几个拖着女人消失在断墙后的克罗地亚士兵脸上禽兽般的表情……
不！不能进去！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中炸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麻木！
如果……如果他们进去。如果奥地利追兵跟着他们的踪迹找到这里……这个平静的小村庄，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成为下一个格德勒！那些炊烟下的孩子、女人、老人……会遭遇什么？他不敢想！
那些在格德勒看到的惨状，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大火吞噬房屋的噼啪声，女人绝望的尖叫，孩子惊恐的哭喊，老人无助的呻吟……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悲歌，在他耳边疯狂回响！
投降？这个念头也曾短暂闪过。放下武器，或许能活命。但……他看到了连长被炸飞后剩下的半截手臂，看到了那个被机枪打成筛子的年轻士兵临死前圆睁的、充满不甘的眼睛，看到了无数战友倒在血泊中、被奥地利士兵冷漠地补枪的画面……
投降？向那些屠戮同胞、烧毁家园的刽子手投降？他做不到！死也做不到！
“长官？”士兵们看着他脸上剧烈的挣扎和痛苦，不安地低唤。
雅诺什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他喉咙生疼。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这十几个同样伤痕累累、眼神茫然的士兵。
“不能进村。”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奥地利人……会跟着我们……会把这里……变成格德勒！”
提到“格德勒”三个字，所有士兵的身体都猛地一颤！那些恐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们眼中对食物和休息的渴望。恐惧和愤怒再次点燃了他们麻木的神经。
“那……那我们怎么办？”瘸腿士兵绝望地问，“跑不动了……真的跑不动了……”
雅诺什的目光越过村庄，投向村庄北面那片连绵起伏、覆盖着深绿色针叶林的丘陵地带。那里，树木高大茂密，地形复杂。
“去那里。”雅诺什指着那片密林，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去那里。”
“去那里……做什么？”另一个士兵茫然地问。
雅诺什转过身，面对着这十几个仅存的战友。
他们的脸上沾满污垢，眼神疲惫绝望，但眼底深处，还残存着一丝属于军人的、不肯熄灭的火星。
“我们是匈牙利军人！”雅诺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嘶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们的国家……被侵略！我们的亲人……在受苦！我们的战友……在格德勒……在布达佩斯……在无数地方……倒下了！”
他停顿了一下，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仇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我们……不能像老鼠一样……死在逃跑的路上！也不能……连累无辜的村民！”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沾满泥污的刺刀，刀锋在灰暗的天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我们……去那片林子！把奥地利人……引过去！战斗！战斗到最后一颗子弹！战斗到……最后一口气！让他们知道！匈牙利人……没有死绝！让他们……为格德勒的血债……付出代价！”
死寂。只有风穿过枯草的沙沙声。
十几双眼睛，从茫然，到震惊，再到……一种被点燃的、近乎毁灭的火焰！
那是对死亡的恐惧被更强烈的仇恨和尊严所压倒的火焰！是绝望尽头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反抗！
“战斗！”
“战斗到死！”
“让奥地利佬知道厉害！”
“为了格德勒！为了布达佩斯！”
低沉而嘶哑的吼声，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在荒原上响起。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用生命书写的誓言。
雅诺什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湿润，但很快被更深的决绝取代。
他收起刺刀，声音恢复了平静：“走之前……我们去村里……买点吃的和水。用我们……最后一点钱。”
他们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进村庄。
村民们看到这群如同乞丐般、却带着武器的士兵，脸上充满了惊恐和戒备。
雅诺什拿出一个破旧的、沾满血污的钱包，里面是十几个士兵凑出来的最后一点纸币和硬币，有些还带着体温。
“大娘……买点……面包和水……”雅诺什的声音嘶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
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妇人，颤抖着接过那些沾着泥土和汗渍的钱币。
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转身，从屋里拿出几个硬邦邦的黑麦面包和几个装满清水的皮囊。
她的眼神里没有厌恶，只有深深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雅诺什接过面包和水，深深地向老妇人鞠了一躬。其他士兵也默默地低下头。他们没有说话，但这份无声的敬意，胜过千言万语。
“谢谢……”雅诺什低声道，声音有些哽咽。他不敢再看老妇人那双浑浊却充满理解的眼睛，生怕自己会动摇。
他们带着那点可怜的食物和水，默默地离开了村庄。没有回头。
十几个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背负着最后的弹药和干粮，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村庄北面那片幽深、寂静的密林。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他们佝偻却挺直的背影上，拉出长长的、孤独的影子。他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风卷起他们褴褛的衣角，吹拂着他们沾满灰尘和血污的脸庞。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雅诺什走在最前面。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宁静的小村庄，炊烟依旧袅袅。他仿佛看到了格德勒燃烧前的样子。
他紧紧攥着怀里那块硬邦邦的黑面包，喉咙里堵得发慌。
再见了，格德勒的米克洛什。
再见了，连长。
再见了，匈牙利。
他猛地转过头，不再留恋。目光投向那片越来越近的、如同巨兽般沉默的密林。那里，将是他们最后的战场，也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十几道身影，在初秋萧瑟的风中，在广袤而荒凉的原野上，一步一步，沉默而坚定地融入了那片深绿色的、象征着死亡与永恒的密林深处。
他们的背影，渺小、悲凉，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属于战士的尊严和不屈的意志。他们用生命最后的余烬，点燃了这场漫长战争中，一朵微不足道却无比炽热的、名为“抵抗”的火焰。
巴黎
“总参谋部根据奥地利和匈牙利的报刊，以及最后一批返程的支援货船带回的消息总结，匈牙利，最久还能撑一月。波兰只剩半月，塞尔维亚和罗马尼亚，可能可以撑到明年春天。”路易没有避嫌，他是当着所有留学生的面说的。
“各位……抱歉……在公社，你们将会得到最好的安排。”玛格丽特除了这句话，已经什么也不会说了。
大家都知道，即使面前的主席能再干些什么，家乡的陷落也无法挽回。
大家也知道，玛格丽特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至少，他们现在的待遇，和公社自己的学生，都完全相同，甚至在心理疏导等敏感方面还要更好。
而且，这里的人们，看向他们的目光里，也没有对这样的特殊对待有任何不满。这里天生是保护和怜悯悲惨，贫困，弱小的人的……
但面对德意志帝国，连法兰西公社本身，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玛格丽特没有义务为他们的国家冒这个风险，匈牙利、波兰、塞尔维亚、罗马尼亚，它们不是第三国际的成员，不是公社所追求道路上的同伴……
但，谁又能甘心呢？
长久的沉默，在公寓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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