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巢的能源警报如同冰冷的绞索,勒紧了第七庇护所每一个居民的喉咙,但没有任何人比所长埃利阿斯·沃伦更能感受到那致命的窒息感。
他的办公室位于庇护所行政区的核心,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个凌乱不堪、布满屏幕的控制节点。这里没有奢华,只有赤裸裸的功能性。墙壁被巨大的显示屏占据,跳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能量分配图、温度梯度、生命体征监测、各区压力读数……空气里混杂着过滤咖啡的焦糊味、电子元件过热的臭氧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焦虑的金属腥气。这里是蚁巢的大脑,而沃伦,就是那个在颅内压持续升高到濒临崩溃时,还必须保持清醒思考的人。
沃伦今年四十八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十岁。他身材高大,却微微佝偻,仿佛常年背负着无形的重担。灰白的头发剃得很短,脸上刻满了疲惫与压力的沟壑。他永远穿着那身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程师制服,肩章上的所长徽记也黯淡无光。他的左眼是一只精密的光学义眼,此刻正投射出淡蓝色的微光,不断刷新着只有他能看到的叠加数据层——庇护所主网络的实时监控流。右眼则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主屏幕上那最令人心悸的一条曲线:“心脏”输出功率趋势图。
那条代表地热差核电池输出效率的曲线,正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姿态,滑向代表临界值的红色虚线。
“见鬼……”他低声咒骂,粗糙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地敲击,调出更深层的诊断报告。义眼的蓝光急促闪烁。
“所长,”一个年轻技术员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生活c区、d区温度已下降两点五度。居民投诉频道已超载。”
“把投诉频道静音。优先保障生命维持和核心基础设施供暖。”沃伦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发布二级节能指令:非必要区域照明降至最低,循环水系统加热间隔延长百分之三十,所有娱乐模块供电切断。”
“但是所长,这样会……”
“照做!”沃伦打断他,语气严厉。通讯器那头立刻噤声,只剩下急促的操作声。
命令下达了,但他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每一个节能指令都意味着生活条件的进一步恶化,意味着不满的积累,意味着他脚下这座脆弱社会结构的地基又松动了一分。他管理这座庇护所已经十二年,从一名优秀的地热工程师被推上这个管理岗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心脏”那古老而顽劣的脾气,也比任何人都了解能量配给背后那冰冷的数学公式和更冰冷的人性抉择。
他的机械义眼视野一角,一个加密通讯请求突兀地弹出,带着“联合委员会”的优先级标记,冰冷而刺眼。
该来的总会来。
沃伦深吸一口气,挥挥手让办公室里的另一名助理技术员暂时离开。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大部分噪音。他整理了一下脏污的制服领口,虽然明知对方看不到,但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对权力阶层的姿态调整。他接通了通讯。
主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身影,背景是一个整洁、明亮、充满未来科技感的房间,与沃伦混乱的办公室形成残酷对比。那是委员会能源分配部门的特派专员莫里森。他的面容保养得很好,穿着笔挺的灰色制服,一尘不染,表情是一种程式化的关切,眼神却锐利如鹰。
“沃伦所长。”莫里森的声音通过高质量的扬声器传出,清晰、平稳,不带一丝情绪波动,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们监测到第七庇护所的能源输出出现了显着且持续的异常衰减。请解释。”
沃伦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控制台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专员先生,‘心脏’的主热交换器阵列效率正在持续下降。我们已经进行了所有规程内的维护和优化,但核心管道的腐蚀和积垢问题超出了现有技术的处理能力。它太老了,需要一次彻底的…”
“沃伦所长,”莫里森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寒意,“委员会提供的维护手册和能量补充协议是经过最优计算的。效率下降通常意味着执行层面出现了偏差,或者…资源未被用于最高优先级的领域。”
这几乎是毫不掩饰的指责了。沃伦感到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但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的义眼数据流疯狂滚动,显示着各区的实时能量消耗,每一个数字都在诉说着竭尽全力维持的勉强。
“我们没有偏差,专员先生。”沃伦的声音紧绷着,“我们严格遵循协议。但物理规律不会因为协议而改变。金属会疲劳,管道会腐蚀,这是一个客观的、正在发生的工程学事实!我们需要的不是指责,而是额外的资源!一次计划外的能量补充,或者至少,批准我们调用应急储备来进行一次深度…”
“所有庇护所的应急储备动议必须由委员会全席审议批准,”莫里森再次冰冷地打断,“目前的能源产出指标不允许进行任何非计划分配。第七庇护所必须依靠自身解决当前困境。委员会注意到,你们近期的‘居民情绪波动指数’有所上升,这或许也与能量利用效率的异常有关。请确保所有资源都用于维持稳定,沃伦所长。稳定是最高优先级。”
居民情绪波动?沃伦几乎要冷笑出声。那是因为你们克扣配给,是因为“心脏”快要停跳了!但他不能说。他只能看到莫里森身后那干净明亮的背景,想到委员会高层们享有的、远超标准的能量配给和生活条件。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我明白稳定的重要性,专员先生。”沃伦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但如果没有足够的能量,稳定无从谈起。我再次正式请求委员会审议我们的状况,并提供紧急支援。”
“你的请求已被记录,并将按流程处理。”莫里森公式化地回答,仿佛在念一段写了千百次的文稿,“在此期间,请继续严格执行节能协议,并提交一份详细的事故分析报告,说明效率下降的根本原因及解决方案,于下一个通讯窗口前上传。委员会期待你的…专业表现。通话结束。”
屏幕瞬间暗下,切回了冰冷的数据流。莫里森的身影消失了,但他带来的压力却像实体一般充斥了整个办公室。
沃伦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剧烈地喘息着,独眼里闪烁着愤怒和挫败的光芒。
流程?审议?那意味着无尽的扯皮和拖延,而“心脏”不会等待。委员会根本不在乎第七庇护所的具体困难,他们只关心冰冷的产出数字和是否会影响整体“稳定”。他们高高在上,享受着地核的能量,却对维持这些能量所付出的代价一无所知,或者,毫不在意。
他早就深知庇护所的能量平衡已临近崩溃边缘。他采取了一切必要手段来维持稳定:严格控制配给、延长设备维护周期到危险的程度、甚至默许了技术团队对一些次要系统进行“拆东墙补西墙”式的能量挪用。所有这些,他都向委员会隐瞒了真相,用经过修饰的报告和模糊的术语来掩饰日益恶化的现实。
因为他知道,一旦委员会认定第七庇护所失去了“稳定产出”的能力,或者成为了一个“不稳定因素”,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救援。更可能的是被宣布为“低优先级单位”,能量配给被进一步削减,甚至…更糟。他必须维持一种还能控制的假象,才能争取时间,寻找那渺茫的出路。
而内部的压力同样不容小觑。他的副手,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行政官,一直对所长之位虎视眈眈,最近频繁与技术部门的某些人接触。安保队长巴顿虽然可靠,但只忠于命令本身,而非他沃伦个人。底层居民的忍耐力正在被推向极限,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爆积压的怨气,就像刚才西区的冷却液泄漏事故……
想到西区,沃伦的义眼自动调出了事故报告。他的目光扫过“学徒”、“辐射泄漏”、“应急处理”等字眼,没有过多停留。这种小事故在如今的蚁巢司空见惯,他还有更多、更致命的危机需要处理。
他坐回椅子,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他闭上眼睛,仅存的右眼一片酸涩。左眼的义眼依旧在无声地投射着数据,那冰冷的蓝光透过他的眼睑,提醒着他永无止境的责任和危险。
他是所长沃伦,第七庇护所的最高管理者。他是一个修补匠,试图用胶带和铁丝捆住一艘正在沉没的破船。他是一个撒谎者,对上下两头隐瞒着残酷的真相。他是一个孤独的守夜人,在无尽的寒夜里,守护着微弱而摇曳的火光,却不知还能守护多久。
控制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条新的内部通讯请求亮起,发自技术官凯拉。标题是:“关于东部管道异常热循环波动的初步分析请求”。
沃伦瞥了一眼,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应对委员会的质询和准备那份该死的报告,如何平衡下一轮可能更严酷的能源配给,如何防止内部发生骚乱。这条来自一个总是提出“理论问题”的技术官的请求,在无数紧急事项中,显得无足轻重。
他伸出手,略带烦躁地将通讯请求标记为“稍后处理”。
然后,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主屏幕,那条缓缓下滑的、代表着死亡倒计时的功率曲线。红色的警报光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如同他内心那挣扎求存的、微弱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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