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的朱漆宫门这几日开阖不断，往来宫人步履匆匆。
初五寅时三刻不到，内务府总管赵昌就亲自领着八名手脚伶俐的宫女来了，好帮着打点南苑之行的一应物事。绯云捧着清单一一核对：“主子的狐裘大氅要单独装箱，紫铜手炉配上银丝炭，妆奁里的螺子黛要添新的，还有太医院配的安神丸、玉肌膏...”
桑宁倚在雕花窗棂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八月的日头还带着暑气，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几个小宫女抬着樟木箱走过，额角都沁着细汗。
“这样热的天气，倒先备起狐裘来了。”她轻声自语，茶汤里映出自己微微蹙起的眉头。
“格格可别嫌早。”绯云撩了珠帘进来，手里还捧着锦缎包袱，“南苑那边临着太液池，夜里湿气重得很。奴婢不能随行伺候，这些都得给您预备周全了才能安心。”说着又转身去检点妆奁，金镶玉的簪子碰出清脆的声响。
菱花镜中的容颜已恢复如初，那道浅痕需得凑近了才能瞧见。桑宁的指尖轻轻掠过光洁的面颊，前日圆姐在耳畔的话又浮上心头：“南苑围场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要让她们看清楚，钮钴禄家的女儿是怎么站起来的。”
“主子，您看这袭水红色骑装可好？”绯云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裳进来，“听说南苑秋猎时，女眷们也要骑马射箭呢。”
桑宁接过衣裳，指尖触到袖口密密的金线刺绣。这是额娘前日托人送进宫来的，说是阿玛特意让江南最好的绣娘赶制的。她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连忙仰头去看梁上垂下的五彩流苏。
初六的晨光刚漫过永和宫的琉璃瓦，御前的魏珠公公便领着两位嬷嬷踏着露水而来。年长的王嬷嬷鬓角已见霜色，一双眼却亮得惊人，是伺候过太皇太后的老人；稍年轻的赵嬷嬷手里捧着药箱，指节处还沾着未净的药香。
“奴才给格格道喜。”魏珠甩了甩青玉柄的拂尘，“万岁爷特意嘱咐，说格格如今住进永和宫主殿，身边该添几个得力的人。王嬷嬷在慈宁宫当过二十年差，连太皇太后用膳时的规矩都门儿清；赵嬷嬷祖上三代行医，最擅长调理贵人们的千金之体。”
王嬷嬷上前行礼，腰板挺得笔直，眼角皱纹里藏着笑意：“老奴在顺治爷那会儿就跟着去南苑伺候，格格若是想知道哪处水榭最凉快，哪条小径最幽静，只管问老奴。”
赵嬷嬷已轻手轻脚地打开药箱，取出一个锦盒。里头乌金丸药衬着素缎，散发出淡淡参香：“这养荣丸用的是长白山十年生的老参，配着云南茯苓、杭州白菊。格格每日晨起睡前各服一丸，保管秋猎时面色比那海棠花还鲜亮。”
桑宁注意到魏珠说“万岁爷也放心”时，王嬷嬷与赵嬷嬷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惊落了檐下一滴宿露，滴在赵嬷嬷捧着的锦盒上，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初七这日，永和宫刚撤下午膳，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守门的小太监跌跌撞撞冲进来，嗓音都岔了调：“禀主子，梁、梁总管来了！”
桑宁手中茶盏一颤，几滴茶水溅在月白裙裾上。绯云连忙递上帕子，低声道：“主子别慌，奴婢这就去取见客的衣裳。”
还未及更衣，梁九功已带着两个小太监进了院门。他手捧紫檀木匣，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奴才给钮钴禄主子请安。万岁爷惦记着主子明日启程南苑，特意让奴才送些小物件来。”
桑宁扶着案几起身还礼：“梁公公辛苦。”
梁九功将木匣双手奉上：“这是万岁爷赏的紫貂手笼，南苑晨昏露重，主子戴着暖和。”
又示意身后小太监上前，“这是内务府新进的血燕，最是滋补。”
桑宁接过木匣，指尖触到内里柔软的貂毛，心头微动。这手笼针脚细密，内衬绣着暗纹，显是费了功夫的。
“万岁爷让奴才悄悄问，”梁九功突然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主子的伤可大安了？太医院的药可还见效？若不管用乾清宫还收着西洋进贡的香膏。”
桑宁耳后蓦地烧了起来，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劳皇上记挂，已好得差不多了。”
梁九功点点头：“万岁爷特意嘱咐，若主子身子不爽利，留在宫中将养也无妨。太皇太后那边，自有万岁爷去分说。”
“请公公回禀皇上，”桑宁忽然抬头，眸中映着窗外摇曳的海棠，“臣妾定当尽心伺候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
待梁九功告退后，绯云迫不及待地揭开锦盒：“主子您瞧，这血燕盏形完整，定是上品！”
桑宁却凝视着那紫貂手笼出神。手笼内侧用金线绣着个小小的“宁”字，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她忽然想起月前在乾清宫谢恩时，少年天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主子，万岁爷待您...”绯云话未说完，就被桑宁打断。
“慎言。”桑宁将手笼仔细收进妆奁，“去请赵嬷嬷来看看，这血燕该怎么炖。”
窗外秋风拂过，永和宫的海棠树沙沙作响，枝头几朵晚开的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心事。
初八的晚霞还未散尽，梁九功又带着皇上口谕匆匆而来。永和宫的宫女们跪了一地，只听那尖细的嗓音拖着长调：“万岁爷体恤格格，特准二人随行侍奉。”
这消息让永和宫上下都松了口气。待梁九功一行离去，永和宫的几个大宫女都围了上来。
桑宁扫过她们期待又忐忑的面容，轻声道：“这次南苑之行，皇上虽特许我带绯云同去，但也不能都走了，永和宫总要留人照应。”
她转向年长些的琥珀：“你素来稳重，宫里一应事务就交给你了。”又对管库房的半夏道：“那些新来的小宫女，你要多提点着。”
绯云正捧着茶盏，闻言抬头道：“主子，那王嬷嬷...”
“王嬷嬷自然要同去。”桑宁接过茶盏，轻抿一口“她在南苑伺候过三朝主子，对那边的情形最是熟悉。”顿了顿又道：“赵嬷嬷精通医理，留在宫里照看大家。”
水珠沉不住气，眼圈当即就红了：“主子那奴婢呢？是奴婢伺候得不好么？”
桑宁从瓷碟里拈起一枚蜜饯海棠，轻声道：“你们都是打府里带进来的，我怎会不放心？只是这次怕是不能让你见你娘了，下次若是有机会，紧着你去。”
她顿了顿，烛火在眸中跳动，“南苑不比宫里，处处都要守着规矩。王嬷嬷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过，有她提点着，总不至于出错。”
水珠抹抹眼泪，被琥珀拉着退了下去。
桑宁定定看着窗外月亮出神，“主子您摸摸，”绯云捧着锦被过来，“奴婢特意絮了两层丝棉。这手炉里装的银骨炭是前儿内务府新贡的，燃起来没有半点烟气。”她说着又要去检点妆奁。
桑宁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头涌起一阵暖意。窗外，秋月如钩，照在永和宫的琉璃瓦上，泛着清冷的光。
“主子，该歇息了。”绯云轻声提醒，“明日还要早起呢。”
桑宁点点头，却仍倚着雕花窗棂。南苑的夜色想必也是如此刻般凉薄，但明日此时，那轮新月照亮的就该是别样的景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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