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市委换届考察组进驻向阳县的消息，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全县科级干部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第一阶段是全县四百余人参与的海推。那几日，许多人的电话都快打飞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克制的躁动。汪鹏程也接到了十几个电话，他一律以“好！好！”应承，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他终究没主动打出一个电话——第一阶段范围太大，费心费力，不如由它去。
第一轮投票结果出来，市委考察组吴组长，黄竹梅在市政府办公厅的老同事，只向黄竹梅透露了一句：“鹏程是第一名。”至于紧追其后的二至五名是谁，他一个字也没多说。
第二轮是在县四套班子领导和县委委员中推选十名考察对象。汪鹏程心里很踏实。凭感觉，也凭事实，他与这些县级领导的交往比大多数乡镇书记更深，更何况，他本身就是县委委员。结果如期而至，黄竹梅传来的消息简短而有力：汪鹏程依然第一。
最考验人的是第三轮正式考察。谈话范围扩大到全县正科级以上干部，既要谈十名考察对象，也要评价现任县领导。考察组的同志们连续奋战了半个月，当最后一位谈话对象离开时，一位年轻组员竟累得在椅子上当场睡着了。黄竹梅再次询问吴组长时，只得到一句带着笑意的回答：“你就等着喝你同学的高升喜酒吧。”
五月十二日，全县乡镇书记、乡镇长会议在县会议中心第二会议室举行。当组织部长宣读任免决定时，涉及远山镇的部分格外引人注目：免去汪鹏程同志远山镇党委书记职务，换届待安排；镇长王海洋重用为湖溪乡党委书记；原镇党委副书记陈林峰提拔为远山镇镇长，原镇常务副镇长李茂平提拔为远山镇人大主席……而远山镇党委书记一职，由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调任。
听到“免去”二字时，汪鹏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从心底漫开。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用为上访事件彻夜难眠，再也不用为山火警报心惊肉跳，再也不用为招商引资绞尽脑汁，再也不用二十四小时开机、在深夜被紧急电话惊醒……这种彻底的放松，五年来从未有过。
散会后，他与接任的常务副部长简单握手，约定明日在远山镇办理交接。
次日，当他离开镇政府大楼，坐进车里，车子发动的那一刻，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后视镜。那座熟悉的建筑在镜中迅速缩小，门前空荡荡的，只有初夏的风卷起几片梧桐新叶，在地上打着孤零零的旋儿。
五年了。
他闭上眼，远山的岁月如山间晨雾般湿漉漉地漫上心头。
他看见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山火，自己带着干部们在火线上硬扛了七十二小时，脸被烤得脱皮，眉毛燎焦。而如今，全镇二十五座水库已实行“人放天养”，山川河流的水质全部达到二级以上——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青山绿水，终成今日模样。
他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发着高烧在省城接访，一趟趟奔波于省政府和火车站之间，磨破嘴皮，终于将十六个老上访户劝上返乡的火车。如今，合作医疗参保率达98%，乡镇卫生院医技水平大幅提升，民生改善了，上访的根源也就少了。
为了完成当年的计生攻坚，他与村干部喝酒喝到吐血，醒来第一句话仍是问任务完成没有。如今，全镇五十户以上村庄全部实行卫生保洁，垃圾由镇环卫所统一清运处理——这个他一手建起的新集镇，不仅有了路灯、绿化和环卫所，农民还有了自己的公园。
车子缓缓驶过新集镇。他的目光掠过窗外——
这五年，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增加了十个，镇财政收入从三百万跃升至一千一百万。他为远山镇的未来预留了五百多亩平整好的土地，那是他为这片热土埋下的希望种子。
公路硬化一百公里，彻底消除了土路村，不仅实现村村通，更实现了组组通。两个初中、十五所完小的教学条件显着改善；两个敬老院争取到上级一百多万修缮资金，让孤寡老人、五保对象、烈军属真正老有所养。
农业上，吊瓜种植和小龙虾养殖成功推广三千多亩。党的建设上，五年间在致富能手、优秀退伍军人、返乡创业人士中发展党员数百人，培养了五名村书记，优化调整了十个村党支部。对老党员、困难党员实行台账管理，定期走访慰问……
最难忘的是云顶村。他来回徒步四十多里山路，看望那位坚守山村、只带着三个学生的老教师。两人在漏风的教室里相拥而泣。如今，那条路早已硬化，教室也修缮一新。
这一切，都远了。
就在刚才的干部大会上，他平静地作了告别。掌声是有的，只是带着例行公事的礼貌。当他把那枚沉甸甸的公章交给新任书记时，清楚地看见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目光的焦点已瞬间转移。
散会后，大部分人簇拥着新书记。只有少数干部跟他紧紧的握手道别，那些他一手培养的村支书，那些曾与他熬夜谋划产业的镇干部，此刻都围在新书记身边，热情地介绍情况，积极地表着决心。
只有司机小吴和两三个老部下，默默地帮他把办公室里的几箱书和行李搬上车。那个姓陈的办公室主任，五年来几乎天天在他眼前晃动，变着花样夸他是“远山史上最好的书记”，此刻正卖力地跟在新书记身旁，指着远处的规划图讲解得唾沫横飞。经过车旁时，陈主任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只匆匆丢下一个歉意的笑，便又追了上去。
汪鹏程摇下车窗，让初夏的山风灌进来。风里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还有远处吊瓜田成熟的味道——那是他力排众议引进的产业，如今已推广三千多亩。他看见了新装的路灯，整齐的行道树，山腰上新建的农民公园已见绿意，还有那片他为远山未来预留的五百亩平地，平整而开阔，在阳光下静默无言。
他的确把一片贫瘠落后的山乡，变成了初具现代气息的新镇。可这一切，在告别时刻，换来的却是这般清冷的场面。
车子拐过山弯，镇政府彻底从视野中消失。汪鹏程深吸一口气，心中因人情冷暖而泛起的寒意，似乎被这熟悉的远山之风温柔地吹散了些。他终究不是为了那些簇拥而奋斗。他为之付出的，是这片沉默的土地，是土地上那些在他离开时或许毫不知情的百姓。
远山依旧苍翠，静静地绵延至天际。他知道，他带不走的，是这五年已融入骨血的远山；而远山带不走的，是他这个已然离开的过客。
“走吧。”他对司机小吴说，也对自己说。
车窗缓缓关上，将远山镇永远地关在了身后，关成了心中一幅永不褪色、却再也回不去的画卷。那画卷里，有他吐过的血，流过的汗，掉过的泪，和再也追不回的五年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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