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元年的雒阳城,像一座被乱世包裹的孤岛。西园裸游馆的池水仍泛着茵墀香的涟漪,宫女们划着兰舟采莲的笑语隐约传来,可宫墙之外,世界早已换了天地。黄巾之乱的烽火虽被强行扑灭,并州的鲜卑铁骑却仍在边境徘徊,马蹄踏碎了边民的炊烟;凉州的羌人叛旗再度竖起,战火在河西走廊蔓延;荆州、益州的豪强借着平乱之名,暗中囤积兵甲,割据之心昭然若揭——大汉的疆土,就像被虫蛀空的老木,在风雨中吱呀作响,摇摇欲坠。
可深居西园的灵帝,对这风雨飘摇视而不见。那颗被贪婪喂饱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全然不顾国库早已空得能跑老鼠,百姓还在饿殍遍野中挣扎,竟执意要在西园内建造一座“万金堂”。更荒唐的是,他强令调动司农掌管的国库金钱、丝帛,一车车往西园运,尽数堆在堂中。那些本应用于赈灾、养兵、安抚边疆的财富,就这样成了他眼皮底下的私产,只为满足那份病态的占有欲。
要知道,灵帝往日卖官鬻爵捞来的巨额钱财,本就多半没纳入国库,而是偷偷藏进西园的私人金库里。如今又把国家财政的储备,支撑朝廷运转、赈灾救民的根基,强行挪进自己的私库,美其名曰“万金堂”,说到底,不过是变着法子把天下的财富,更直接、更露骨地攥进自己手里罢了。
这哪里是在“存财”,分明是在掘取王朝的骨血。百姓的赋税、国库的储备,本该是江山的“筋骨”,却被他当成了私产的“皮肉”,一层层往自己囊中搜刮。这般贪婪无度,早已把“天下为公”的帝王本分抛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被私欲填满的躯壳,在乱世的边缘加速坠落。
司农掌管着国家财政,官员们看着国库储备被强行搬往西园,心里满是愤懑与无奈。可面对灵帝的旨意和宦官的监视,谁也不敢多说一个“不”字,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车车钱粮从库房运走,留下空荡荡的架子在风中摇晃。
消息传到民间,百姓更是怨声载道。他们一年到头在田地里刨食,好不容易缴上赋税,盼的是朝廷能用来赈灾救难、安定边疆,让家人能有口饱饭吃。可如今,这些血汗钱竟成了皇帝私藏的“家底”,堆在西园的万金堂里蒙尘。那份被愚弄、被掠夺的愤怒,像野草般在街巷田间疯长,当帝王把天下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百姓心中的“忠”与“信”,也就在这一次次的失望里,渐渐消磨成了灰烬。
张让、赵忠最懂灵帝的贪婪本性,便趁机鼓噪,怂恿他将朝廷赋税收入大量转为私产。为了更方便地聚敛财物,他们还专门奏请增设了中尚书、中御府等官署,打着“统筹财用”的旗号,实则成了灵帝搜刮民脂民膏的工具。
灵帝对此欣然应允,一面在京师大兴土木,把搜刮来的钱财投进西园的亭台楼阁;一面偷偷回自己的老家河间,买田置地、建造府第楼阁,仿佛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他甚至把数千万私钱交给小黄门、常侍等宦官,让他们放贷取息,连这点“私房钱”都要盘算着生利,贪婪到了极致。
转过年来,灵帝的奢靡之心变本加厉,又下诏在南宫修建玉堂殿。同时,命人铸造四具铜人,分别安置在仓龙、玄武二门;另铸四口巨钟,每口容积达两千斛,分悬于玉堂殿和云台殿中。甚至在平门外的桥东,用铜铸造了天禄与蛤蟆,内置机关,能自动吐水,水流通过管道引入宫中,美其名曰“除秽避邪”。
玉堂殿的修建极尽精巧,铜人、巨钟、铜兽的铸造更是耗费惊人,从开采铜矿到冶炼铸造,再到运输安置,动用的民力、耗费的钱财难以计数。这些本可用于赈济灾民、充实军备的资源,全被投入到这场劳民伤财的奢靡工程中,只换来宫殿的一时华美与帝王的片刻虚荣。
灵帝这般荒唐,张让、赵忠等一众宦官更是有样学样,争相大修府邸。他们的第宅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堪比宫禁,甚至连车马服饰都僭越规制,奢华得晃人眼目。
一日,灵帝闲得无聊,想登上宫中高台眺望风景。赵忠等人见状,慌忙上前阻拦,假意劝谏道:“陛下乃是万乘之尊,不宜登高。史书上说,人主登高,会导致百姓流离虚散啊。”这荒诞的借口,灵帝竟信以为真,从此再不敢登台。
宦官们见灵帝如此易骗,愈发无所顾忌。他们霸占良田、劫掠民女、收受贿赂,把朝堂当成自家后院,连地方官员的任免都要插手。
灵帝自登基以来,外患便如影随形:北方的鲜卑部落屡屡南下,侵扰并、幽等州,边地百姓常年活在刀兵威胁之下;西方的羌族时降时叛,反复侵扰凉州,朝廷派兵征讨,却总难根治,军费消耗巨大。
外患未平,内乱又接踵而至。黄巾之乱虽被镇压,却点燃了乱世的引线,四方豪强借着平乱之名拥兵自重,袁绍、曹操、孙坚等人各自积蓄力量,群雄争霸的苗头已然显现。
朝堂之内更是乌烟瘴气:先是曹节、王甫等宦官专权,后有张让、赵忠为首的十常侍把持朝政,他们结党营私、残害忠良、搜刮民财,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朝政日渐败坏。
而灵帝本人,一味信任宦官,对他们言听计从。他贪欲无度,卖官鬻爵、搜刮民脂民膏只为填满私库;又耽于淫奢,整日在西园寻欢作乐,对国事漠不关心。在他的荒唐统治下,国家元气不断损耗,国势愈发衰败。
到了中平年间,官吏与百姓早已怨声载道,矛盾激化到了极点,各地叛乱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大汉王朝,已然走到了分崩离析、行将覆灭的边缘。
中平六年四月,洛阳的春寒还未完全散去,料峭的风卷着残花掠过宫墙,灵帝却突然病倒了。这场病来得凶猛,他卧在病榻上,整日精神恍惚,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昏昏沉睡。朝堂上下最忧心的立储大事,关乎着大汉国本的传承,他竟连召集大臣定下章程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断断续续的昏沉里,这位在位二十一年的帝王,终究没能熬过这个春天,在嘉德殿猝然闭上了眼睛。
这位在位二十一年的帝王,终年三十三岁,死后被谥为孝灵皇帝。“灵”字在谥法中意为“乱而不损”,恰似他的一生:任内宦官乱政、外患频仍、民变四起,将大汉王朝推向了崩溃的边缘,却又在名义上维系着王朝的躯壳。他闭眼的那一刻,留下的不仅是一座风雨飘摇的江山,更有尚未厘清的储位之争,而这纷争的火星,很快便会燃起焚毁洛阳的烈焰。
灵帝驾崩的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砸入本就激荡的乱世漩涡。中平六年四月的洛阳城,灵堂的白幡还没来得及挂满宫墙的每个角落,一场无声的权力博弈已悄然开局。
长子刘辩在满宫仓促的哭嚎声中登基,他才十四岁,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面对朝堂的波谲云诡,眼中满是茫然。其母何皇后则踩着灵帝尚未寒透的棺椁,登上了太后之位,垂帘听政的帷帐在嘉德殿缓缓垂下,将她与外朝隔开,也掩住了她眼中对权力的急切。她把哥哥大将军何进与太傅袁隗推到了前面,以“共同辅政”的名义,试图借这两人的力量,稳住大汉这栋早已风雨飘摇的江山。
只是,何进出身南阳屠户,靠着妹妹入宫得宠才一路攀附,虽手握禁军兵权,却始终在士大夫与宦官之间摇摆。朝堂之上,太傅袁隗背后的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正冷眼旁观着这位外戚新贵的局促;而张让、段珪等十常侍的残余势力,仍像附骨之蛆般盘踞在宫闱深处,眼神里藏着对权力的觊觎,这看似平衡的格局下,暗涌早已翻涌。
何太后对此并非毫无察觉,当年王美人诞下刘协,若不是张让等宦官暗中传递消息、出手相助,自己未必能稳坐后位,更遑论让刘辩顺利登基。那些宦官虽贪权擅势,却是她登顶路上的“恩人”。
因此,当听闻袁绍“尽诛宦官”的提议时,她隔着层叠的珠帘看向阶下的何进,语气里满是讥讽与怒意:“先帝的棺椁还停在殿中,尸骨未寒,你们就要对他生前倚重的近侍赶尽杀绝?是想让天下人骂我何家寡恩薄情吗?”话音未落,她因动怒而微微前倾的身子,让发髻上的金钗晃了晃,珠翠碰撞的轻响混着烛火的噼啪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细碎的光从珠玉间漏下,落在冰凉的金砖上,像极了她此刻心中既忌惮又依赖的复杂盘算。既怕宦官专权威胁到自己,又舍不得这群曾为己所用的“爪牙”,更担心诛杀宦官会动摇自己的根基。这声怒斥,与其说是护着宦官,不如说是在为自己的权位设防。
七月的洛阳已入酷暑,尚书台的竹简上满是汗渍。袁绍见何进迟疑,将密信拍在案上:“将军难道忘了窦武、陈蕃的前车之鉴?宦官专权一日不除,将军与太后终难安枕!”他建议召并州牧董卓、东郡太守桥瑁等四方猛将入京,以“清君侧”之名逼迫太后就范。何进望着窗外禁军操练的身影,想起宦官们在灵帝生前的跋扈,终于在密信上按下朱印。他不知道,这道诏令像一封邀请函,将豺狼请进了汉室的心脏。
消息终究没能瞒过宫墙里的耳目。张让在深夜带着数十名刀斧手,埋伏在嘉德殿的侧门后。当何进奉召入宫时,冰冷的刀锋突然从廊柱后闪出,他错愕的眼神里映出张让扭曲的脸:“将军欲诛我等,难道忘了当年是谁助太后登上后位?”
“大将军遇害了!”吴匡的怒吼撕裂了宫城的黎明。这位何进的心腹将领提着染血的长矛,带着禁军撞开宫门,与袁绍、袁术合兵一处。袁术令士兵火烧南宫宫门,浓烟滚滚中,宦官们像惊惶的鼠蚁四处逃窜,被砍落的头颅从宫墙上滚落,坠入护城河的浊流。那些曾在灵帝面前呼风唤雨的常侍、小黄门,此刻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宫阙之间尸积如山,流淌的血水染红了太极殿的玉阶,盘踞东汉政坛百年的宦官集团,终在这场血洗中灰飞烟灭。
然而,洛阳城的血腥气尚未散尽,西北方向已扬起遮天蔽日的尘烟。董卓带着三千凉州铁骑,踏着何进的死亡通告,浩浩荡荡开进了这座帝都。他骑着毛色乌黑的战马,在城门口勒住缰绳,看着宫墙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嘴角勾起一抹狞笑。短短数日,他便以“刘辩怯懦无能”为由,在崇德殿前废黜了这位即位仅五个月的少帝,将其贬为弘农王;随后,他拉着九岁的陈留王刘协走上龙椅,是为汉献帝,这位东汉最后一任君主,从登基之日起,便成了权臣手中的傀儡。
董卓的暴政比宦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纵容士兵在洛阳城内烧杀抢掠,将富户的钱财洗劫一空,甚至掘开灵帝的文陵,盗取墓中的珍宝;他在朝堂上随意诛杀异己,尚书周毖只因进言劝阻,便被拖到市集腰斩。百姓夜里听到凉州兵的马蹄声,便会抱着孩子躲进地窖;士大夫们则在袖中藏着毒药,随时准备为汉室殉节。袁绍、袁术兄弟连夜逃出洛阳,一个奔往河北,一个逃往南阳;曹操则改装易服,在中牟县被亭长擒获,靠着一句“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才侥幸脱身。
初平元年正月,袁绍在渤海郡竖起“讨伐董卓”的大旗,后将军袁术、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等十八路诸侯纷纷响应,组成关东联军,屯兵酸枣。但这支松散的联盟很快陷入内斗:韩馥怕袁绍夺其冀州,故意断绝粮草;袁术与袁绍兄弟反目,互相攻讦。唯有曹操带着数千兵马追击董卓,却在荥阳被徐荣打得大败,险些丧命。
长安城的未央宫在董卓的迁都令下变得残破不堪,洛阳城则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焦土。当汉献帝坐在长安的废墟上哭泣时,曹操已在兖州招兵买马,收纳了百万黄巾降卒,号为“青州兵”;刘备带着关羽、张飞辗转于诸侯之间,虽屡败屡战,却始终抱着“兴复汉室”的执念;江东的孙坚在征讨刘表时中箭身亡,其子孙策正带着父亲的旧部,在江东站稳脚跟。
建安元年的洛阳,早已不复往日帝都气象。董卓迁都时的一把大火,将宫阙烧成断壁残垣,街市上荒草没膝,唯有汉献帝带着寥寥臣属,在废墟中艰难维系着汉室最后的体面。这年秋天,曹操亲率大军自兖州而来,铠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他翻身下马,对着献帝躬身行礼,语气谦卑却难掩笃定:“臣请陛下移驾许昌,暂避战乱,重整朝纲。”
銮驾缓缓驶出洛阳城时,车轮碾过焦黑的瓦砾,发出刺耳的声响。汉献帝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断墙,眼中一片茫然。
当许昌的城门在眼前缓缓开启,道旁的百姓跪在地上欢呼,山呼“万岁”的声浪此起彼伏,孩童们举着简陋的幡旗,脸上是久违的安稳神色。
可这欢呼声听在献帝耳中,却莫名有些刺耳。他望着曹操骑马护在銮驾侧方的背影,那宽厚的肩膀挡住了风,也像一道无形的墙,圈住了自己的脚步。忽然间,十四岁那年的记忆猛地撞进脑海:也是这样的车驾,也是这样跪倒的人群,只是那时护在车外的是董卓,马蹄踏过洛阳的街道,带起的尘土迷了他的眼。那时的“万岁”声里,藏着刀光剑影;如今的欢呼背后,又藏着怎样的心思?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于洛阳。其子曹丕继承魏王之位,随即在繁阳亭举行禅让大典。当汉献帝将传国玉玺交给曹丕时,这位当了三十一年傀儡的君主,终于卸下了“大汉天子”的枷锁,被封为山阳公。
四百余年的汉室江山,终究在灵帝种下的祸根里,在董卓燃起的战火中,在曹操“挟天子”的权术间,悄然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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