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妡知道,皇帝气,是因为戳到了他的肺管子。
自从他将宋王捧起来后,他自己未必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只是权力的滋味如此美好。
所以明知事实如此,明知后果确实可能极为严重,也狠不下心来改变。
因为人心和人性向来复杂。
即便是亲生儿子,即便心里早有定论,皇帝依旧不敢不防。
皇帝心底五味杂陈,目光冰冷异常。
反掌撑着膝盖,探身看郭妡。
“你既知朕之二子已入僵局,不妨说说此局何解?”
然而她根本没起身,更没抬头,无从感受这份压迫感。
皇帝只听她骤然发笑。
“陛下问妾身时,心中岂会没有答案?”
“朕要听你说!”
皇帝咬牙切齿,死到临头,还敢打哑谜!
郭妡顿一顿,状似等了半晌还没等到死期,这才无奈地叹口气。
她重新直起身子看向皇帝,“陛下又容许妾身妄议朝政了?”
“……”
皇帝被噎得“嘶”一声。
用力拍扶手,“你妄议的还少吗!临死前的肺腑之言,要说就给朕说完!”
说到一半算什么?
哪怕他自己心底有答案。
可他就是要看看,她肚子里那颗胆究竟有多大!
郭妡却道:“妾身已经说完了,一切全凭圣意决断。”
皇帝差点气了个仰倒。
明明没说完。
既提到赵王宋王,提到储位,提到百官诸臣,那就明明还有一堆胆大包天的话没说完。
谁允许她戛然而止?
皇帝指着她,指头隔空点着,气极。
“你觉着朕多留你一刻,与你说几句废话,便不会再杀你?”
“妾身不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妾身虽未觉自身罪孽深重,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妾身可泰然处之。只求不要牵连无辜,更不要因此影响陛下与赵王殿下的父子之情。
若陛下开恩,妾身想留一封绝笔,宽慰远在西南的父母,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她从容浅笑,看得皇帝眼瞳紧缩。
他意识到他错了,这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度。
从一开始就预料到结局,便能这般无惧无畏?
但怎么那么多人一知要死,就丑态毕露呢?
皇帝挥手,叫人拿笔墨来。
她求仁,就让她得仁!
她的父母在西南为大弘选育庄稼。
但皇帝不觉得,因罪杀其女,郭家夫妇便不会再为大弘效命。
一来,他们已是皇家部曲,非自由身。
二来,圣贤书不允许,三纲五常不允许。
多少因罪被杀父杀母杀子的,最终为了自己的性命和前程,依旧忠心耿耿效命皇家。
君权至上,是这个时代的规则,是上层统治者对臣下的洗脑。
所以皇帝没有一丝心理负担。
唯独可惜,这样的人才不可多得。
皇帝瞧她跪地执笔,手都不带抖的,也并未故意拖延时间。
落笔行云流水,一字一句,写完三页,搁笔。
一瞬间,眼瞳收得更紧。
她似乎懒得去窥探皇帝的脸色,只捧起绝笔信吹了吹,亲手折好,呈给一旁伺候笔墨的小内侍。
“劳烦中使带给妾身父母,妾身感激不尽。”
那小内侍瞧皇帝一眼,眼见皇帝目光都开始游离了,便自作主张伸手接了,“乡君客气了,奴婢不敢当。”
郭妡笑一笑,望向那托盘,“劳烦中使端近一些。”
另一位内侍也瞧了皇帝一眼,见皇帝没有反应,便也硬着头皮将托盘端近点。
郭妡抬手,先拿了下酒杯,仿佛嫌弃死得太痛苦,又转向白绫。
两害相侵取其轻,她又笑一笑。
心里倒数,三。
二……
“慢着。”皇帝瞬间回神,蹙眉盯着殿中过于自觉的人。
郭妡两手捧着白绫,像捧一条洁白哈达,抬眼看皇帝,“陛下还有何吩咐?”
“朕免你死罪,赐你入赵王府为媵妾,但你终身不得位列三品及以上,且内侍省与宫中一应职务皆卸除。往后你的荣宠皆系于赵王,你当在王府中倾力辅佐郎君,不得有误。”
皇帝目光幽沉,当初自己想过又推翻的念头,重新浮现。
但这回,已没那么大方。
他经深思熟虑,已有妥善安置的方案。
人可以用,但要消除她的威胁。
前朝后妃女祸历历在目,本朝绝不能重蹈覆辙。
皇帝急智之下,想到她在外的盛名,想到她自己的陈情。
很好,她不是重情重义么,不是不慕名利么?
那就为情为义辅佐他的儿子,当真别计较名位了!
哪怕日后他登天,他儿子继位,他也要留下遗旨。
赵王府媵妾郭氏,或是将来的东宫五品承徽,止封于四品婕妤位,不得再行晋封。
只要让她连内廷高位都遥不可及,断绝她拥有作乱力量的途径,就可安心将她的才华化作沈楷的功绩。
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皇帝在心里为自己喝彩。
世人能苟活者,谁会想死呢?
他安然等着她感激涕零的答应。
可惜他算错了。
郭妡听到此处,垂眸瞧着白绫,恍然明悟皇帝的脑回路。
她原以为,是提起西南,提起庄稼作物的改良大计,让皇帝改了主意。
没想到,皇帝从头到尾想的都只有防女子得势,影响他沈家的朝纲稳定。
他舍不得她对沈楷正向的影响,舍不得她能创造的效益,又怕她野心膨胀。
于是他想到了自认的完美解决方案,这才不想杀她了。
而皇帝想出的方案就是又要马儿跑,却不给马吃草。
还将白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以一副施恩的口吻。
郭妡心底冷笑,直接道:“妾身宁可去死。”
她怎么可能和沈楷绑在一起?
皇帝刚想展露的笑意,胎死腹中。
郭妡死志坚定,“妾身若卸职,再议朝政,比之如今更叫人指责,妾身不愿日日琢磨如何自证清白,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耗费半生精力。
陛下觉得妾身的存在,有前朝云太后、冯贵妃之患,一力将妾身困在低位,却未曾想过,妾身位卑,荣辱系于殿下后,妾身在殿下跟前还有说话的资格么?
殿下骄傲,后宅女眷之中便是王妃也不敢拂逆殿下的意思,妾身区区媵妾,何德何能影响殿下,更遑论辅佐。妾身做不到,便不敢应承陛下,不如此刻就死。”
这一口一个死,忽然就听着刺耳了。
皇帝锁眉,烦躁道:“朕何时说过,要你此刻就死。”
郭妡抬头看一眼托盘中的酒,再低头看一眼手中白绫,才抬头看皇帝。
皇帝呼吸停滞一瞬,挥手叫人先将东西端下去。
内侍从郭妡手里抢白绫时,还用了点力才抢走,看得皇帝两眉锁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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