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食品工业研究所那封带着油墨香气的公函,被晓燕小心翼翼地揣在贴身的衣兜里,捂了两天,那纸张都带了她的体温,边角也微微起了毛。她反反复复地将那短短几行字看了无数遍,每个字都像是在她心头燃起的一小簇火苗,灼热,却又带着一种不真切的飘忽。
合作?研究所?这些词儿,离她这县里来的、守着面团和烤炉过活的人,太远了。远得像戏文里唱的紫禁城。可那白纸黑字,那鲜红的公章,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不是梦。
去,必须得去!这是“林记”跳出眼前这泥潭,真正在省城站稳脚跟的绝好机会!可怎么去?去了说啥?人家那高门大院里的学问人,能听得懂她这满口乡土话、一肚子面粉经的实在嗑吗?
她没敢耽搁,当天就收拾了东西,把铺子暂时交给两个徒弟照看,自己坐上了回清源县的班车。这事儿,得回去跟李师傅和沈技术员商量,光靠她一个人,心里没底。
回到厂里,已是傍晚。冬日天短,厂院里早早亮起了那盏昏黄的电灯,光线勉强照亮老槐树下那一小片地方。李师傅正蹲在灯影里,就着那点光,慢吞吞地修理着一个和面用的木盆,刨花落了一地。沈技术员则猫在办公室里,就着台灯,对着鲁工留下的那些笔记和图表,写写画画,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晓燕没急着惊动他们,先悄悄去车间和仓库转了转。机器停着,车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面粉和点心残留的甜香,混合着一种属于夜晚的沉寂。仓库里的成品,依旧堆着,只是比她去省城前,似乎又高了一点点。看来,县里的销路,还是没怎么打开。
她心里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去了办公室。
“晓燕?你咋回来了?”沈技术员抬起头,看见她,有些意外,随即脸上露出担忧,“是不是省城铺子出啥事了?”
“铺子没事。”晓燕摇摇头,从怀里掏出那封信,递给他,“是好事,也是难事。”
沈技术员接过信,就着灯光飞快地扫了一眼,眼睛瞬间瞪圆了,呼吸都急促起来:“研究所!合作!晓燕!这……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拿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要是能跟研究所合作,咱那规划里的好多设想,就能实现了!技术指导,数据分析,新品开发……”
他兴奋地絮叨着,脸上放出光来,仿佛已经看到了“林记”在科学指引下脱胎换骨的辉煌未来。
晓燕等他稍微平静了些,才缓缓开口:“好事是好事。可沈工,咱得琢磨琢磨,人家那研究所,凭啥跟咱合作?咱有啥能拿得出手的?就靠咱这土里土气的点心和那本还不算成熟的‘规范’?”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沈技术员愣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咱们的点心味道好,咱们的规范有想法,可看着晓燕那沉静而忧虑的眼神,这些话又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是啊,研究所见的世面大了,什么样的好东西、新点子没见过?凭什么就看上你这县城小厂?
“那……那也得去试试!”沈技术员不甘心地说,语气却没那么笃定了。
“试,肯定得试。”晓燕点点头,“可咱不能空着手去,也不能光靠嘴说。得让人家看到咱的实在东西,看到咱的诚意,还有……咱的潜力。”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蹲在灯影里的李师傅:“这事儿,还得李大爷点头。”
两人走出办公室,来到老槐树下。晓燕把信的内容,又跟李师傅说了一遍。
李师傅没抬头,依旧慢条斯理地刮着木盆边缘的毛刺,刨花簌簌地落。直到晓燕说完,他才停下手,把刨子放在一边,摸出烟袋锅子,就着电灯点燃,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烟雾缭绕,把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罩得有些模糊。
“研究所……”他吐出一口烟,声音沙哑,“那都是学问人待的地方。咱这土疙瘩,去了,不是惹人笑话?”
“李大爷,”晓燕蹲到他面前,仰着脸看着他,“咱不是去惹笑话的。咱是去让人家看看,咱这土疙瘩里头,也有真金!鲁工不也说过,咱这老手艺里头,有大学问吗?研究所的人,兴许就稀罕咱这原汁原味的学问呢?”
李师傅沉默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电灯泡在他头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几只不怕冷的小飞虫,围着灯罩盲目地撞着。
“去了,说啥?”良久,他才又问了一句,声音低沉。
“就说咱咋和面,咋看火,咋把这老味道一代代传下来的。”晓燕语气恳切,“再说说咱为啥要立那规矩,咋立的,遇到了啥难处。就把咱心里想的,手里做的,实实在在告诉人家。学问人,兴许就爱听这实在的。”
沈技术员也赶紧补充:“李大爷,咱们可以把咱的记录数据,还有按照鲁工建议改进后的样品带上!用事实说话!”
李师傅又不说话了,只吧嗒着旱烟,混浊的老眼在烟雾里望着那盏昏黄的灯,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晓燕和沈技术员都屏息等着,不敢催促。
终于,那袋烟抽完了。李师傅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重重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他站起身,佝偻的背在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去吧。”他只说了两个字,便弯腰拾起地上的木盆和工具,步履蹒跚地,朝着黑黢黢的车间走去。
没有激动,没有期待,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应承。
晓燕看着他那消失在车间门洞里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知道,让李师傅这样的老手艺人,去面对那些他完全陌生的“学问”和“规矩”,无异于一次精神的远征。
第二天,晓燕和沈技术员便开始紧张地准备。挑选最能代表“林记”水平的老产品和新品,每一样都精心包装。沈技术员更是熬了个通宵,将那份“生产工艺规范”重新修订誊写,又附上了鲁工留下的部分数据分析和改进建议,装订得整整齐齐。他还特意写了一份关于“林记”发展现状和合作设想的简要报告,虽文笔稚嫩,却充满了热忱和想法。
出发去省城研究所那天,天刚蒙蒙亮。晓燕、沈技术员,还有特意叫上的、算是见过些世面的方芸,三人提着大包小包的点心和材料,站在厂门口等车。李师傅也早早起来了,蹲在老槐树下,默默地看着他们。
车子来了,晓燕临上车前,走到李师傅面前。
“李大爷,厂子里,您多费心。”
李师傅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挥了挥手:“去吧。甭……甭坠了咱‘林记’的名头。”
车子发动,驶离了厂门。晓燕从后视镜里,看到李师傅依旧蹲在老槐树下,那身影在清晨的薄雾里,显得格外孤单而苍老。
她的心,不由得紧了一下。
省食品工业研究所,不在闹市,在城西一片相对安静的街区。几栋灰扑扑的苏式楼房,围着一个不大的院子,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透着股肃穆严谨的气息。
走进那栋主楼,里面是水磨石的地面,长长的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漆成深绿色的木门,门上挂着科室名称的小牌。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消毒水、旧纸张和某种化学试剂混合的、陌生的气味。脚步声落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清晰得有些吓人的回响。
按照信上写的房间号,他们找到了一间挂着“传统食品研究室”牌子的办公室。晓燕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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