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风,带着山野夜晚特有的凉意,吹散了酒意,却吹不散压在心头的思绪。
孙镇长那句“咱们青云镇,下一步,靠什么?”问完,便不再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远方连绵的群山。那黑黢黢的轮廓在夜色里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守护着这片土地,也禁锢着这片土地。
沈铭没有立刻回答。
他能感觉到,身边这个年过半百的镇长,在问出这句话时,已经将一种沉甸甸的信任,连同整个青云镇未来的担子,一并交到了他的手上。
这种分量,比在华润城办公室里,面对宋启明连珠炮似的质问要重得多。卖土豆,是一场战役,输了,大不了土豆烂在地里,来年再战。可招商引资,关乎的是一个乡镇未来五年、甚至十年的发展命脉,是产业的根基,是几万百姓的长久生计。这已经不是一场战役,而是一场经年累月的战争。
“镇长,这事儿……急不得。”沈铭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孙镇长转过头,借着远处透来的微光,能看到沈铭平静的侧脸。“怎么不急?”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根烟点上,火星在夜风中明灭不定,“县里下个月就要开招商引资动员大会,每个乡镇都要上台讲,讲规划,讲项目,讲优势。往年,咱们青云镇都是‘三讲’——讲困难,讲历史,讲精神。人家别的镇端上来的是山珍海味,咱们端上去的是忆苦思甜饭。”
他自嘲地笑了笑,烟雾从他嘴角溢出,带着苦涩的味道。“年年坐在最后一排,听着人家高新区、经开区报出一个个天文数字,我那脸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今年,靠着你的‘青云土豆’,咱们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我不想再坐回最后一排了。”
孙镇长把烟蒂在水泥栏杆上摁灭,语气变得严肃:“小沈,我跟你交个底。这些年,不是没想过办法。咱们也学人家,印过招商手册,成立过招商小组,我亲自带队去沿海跑过,人家客客气气地接待,好吃好喝招待着,一听咱们这儿离高速口还有几十公里,连个像样的配套企业都没有,就再也没了下文。”
“咱们能给的优惠政策,人家给得更多。咱们能拿出来的土地,不是山坡就是河滩,平整成本高得吓人。咱们说人力成本低,可熟练工人和技术人才一个都找不到。你说,人家投资商凭什么来?图咱们这儿山清水秀空气好,来养老吗?”
一连串的现实问题,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在青云镇最脆弱的软肋上。
沈铭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孙镇长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青云镇乃至无数个类似乡镇共同的困境。没有区位优势,没有产业基础,没有人才储备,就像一个赤手空拳的士兵,被推上了现代化的战场。
“镇长,您说的这些,是我们的劣势,也是事实。”沈铭没有回避问题,“但硬币总有两面。我们得先把自己的家底盘清楚,到底有什么,缺什么,什么是别人没有的。知己知彼,才能找到突破口。”
孙镇-长看着他,看着这个总能从绝境中找到出路的年轻人,紧锁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些。“盘家底?怎么盘?”
“您把这些年所有关于招商引资的文件、报告、宣传材料,都给我一份。我想先看看,我们过去的路,到底错在哪儿。”
孙镇长的眼神亮了亮。他最怕的就是沈铭也像以前那些年轻人一样,上来就拍胸脯、喊口号,讲一堆不着边际的宏大构想。沈铭这种先看问题、先找病根的态度,让他觉得踏实。
“行!”孙镇长重重地一点头,“明天一早,我让办公室把东西都给你搬过去。小沈,这副担子,我就交给你了。你放手去干,需要什么支持,人、财、物,只要我这个镇长能给的,绝不含糊!”
……
第二天,青云镇政府大院。
土豆大捷的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过去,但工作日的秩序已经恢复。沈铭走进办公室时,发现自己的办公桌被擦得一尘不染,桌角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被浇透了水,叶子精神了不少,就连他那个用了好几年的搪瓷茶杯,都被洗得露出了内壁的白色。
王科员正拿着一块抹布,踮着脚尖擦拭沈铭头顶上方的窗框,姿势有些滑稽。看到沈铭进来,他立刻像被按了弹簧一样跳下来,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
“主任,您来啦!我寻思着您这办公室光线不太好,就把窗户给擦了擦,亮堂点,对眼睛好!”
沈铭看着他这副殷勤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自从上次递交检讨后,王科员就彻底成了他的“铁杆粉丝”,鞍前马后,唯恐照顾不周。
“王哥,不用这么客气。”沈铭放下公文包,“以后这些活儿我自己来就行。”
“那哪儿成啊!”王科员把抹布一甩,抢着接过沈铭手里的水壶去打水,“您现在是咱们镇的顶梁柱,脑子里装的都是发展大计,哪能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分心?您就擎好吧!”
说着,他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办公室,不一会儿又一阵风似的端着泡好的茶回来,茶叶放得恰到好处,水温也正好。
沈铭端起茶杯,看着这个前后变化巨大的下属,心中不禁莞尔。这就是现实,当你弱的时候,身边坏人最多;当你强了,世界都对你和颜悦色。
上午九点,镇办公室的两个小年轻,吭哧吭哧地搬来了两大摞落满灰尘的档案盒,堆在沈铭的办公室里,几乎占了半面墙。
“沈主任,孙镇长吩咐的,这都是咱们镇从建镇以来,所有跟招商引资有关的资料,全在这儿了。”
送走他们,沈铭关上门,独自面对着这堆故纸堆。
他打开最上面的一个档案盒,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一本制作于九十年代的招商宣传册,红色的封面上印着几个烫金大字——《投资热土,希望的田野——青云镇欢迎您》。
翻开内页,粗糙的铜版纸上,印着一些像素极低的照片。一张是几个干部站在一片荒草萋萋的土地上,手指远方,意气风发。配文是:“五百亩工业预留用地,虚位以待”。
另一张是一群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姑娘在缝纫机前埋头工作,笑容淳朴。配文是:“丰富的人力资源,是您事业腾飞的翅膀”。
沈铭继续往下翻,一本又一本,一年又一年。宣传册的封面从红色变成了蓝色,又变成了彩色,照片的清晰度越来越高,领导的题词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核心内容却惊人地一致。
“矿产资源丰富”——后面括号里用小字标注着“储量待探明”。
“交通便利”——指的是那条一天只有两班车的县级公路。
“政策优惠,服务一流”——所谓的“一站式服务”,就是镇长亲自陪着跑县里各个部门,能不能办成,全看运气。
沈-铭靠在椅子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终于明白孙镇长那句“忆苦思甜饭”是什么意思了。青云镇就像一个家境贫寒却又心气极高的姑娘,每次去相亲,都把家里唯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穿上,努力挺直腰杆,告诉对方自己勤劳善良,却拿不出任何像样的嫁妆。
她有的,别人都有,甚至更好。她没有的,却是对方最看重的。
一整个下午,沈铭都把自己埋在这堆资料里。他看到了前几任领导为了拉来一个投资几十万的小服装厂,陪着老板喝到胃出血,最后厂子开了不到一年就倒闭了。他看到镇里为了争取一个养猪场项目,给出了免除十年土地租金的“血亏”政策,结果项目因为环保问题被县里一票否决。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这些档案,不是功劳簿,而是一部血泪斑斑的失败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办公室外传来了同事们下班的说笑声。王科员探进头来:“主任,还不走啊?食堂留了饭。”
“你们先吃吧,我再看会儿。”沈铭头也没抬。
王科员看着沈铭被文件和档案淹没的背影,张了张嘴,想劝两句,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地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沈铭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他将最后一份文件合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所有的常规道路,所有的传统模式,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都被前人走遍了,并且都被证明是死路。
青云镇的困境,不是某个环节出了问题,而是系统性的、结构性的匮乏。想靠着修修补补,在传统工业招商的赛道上跟别人竞争,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夜幕下的青云镇。远处山脚下的村庄亮起点点灯火,像洒落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土豆的成功给这里带来了短暂的欢欣和希望,但沈铭知道,这远远不够。如果不能找到一个可持续的产业来支撑,这点希望的火光,很快就会被现实的寒风吹灭。
他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感觉再次浮现。
【检测到新事件:青云镇招商引资困境。】
【当前困境评估:地狱级。常规路径成功率:0.01%。】
【是否开启模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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