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药，吃下去能换来安宁，却会带走眼里的光。当高连发看着父亲高永纯机械地吞咽着饭食，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时，一个念头击中了他:我们究竟是在治病，还是在以爱的名义进行一场温柔的谋杀？】
王庆荣让女儿从沈阳买来治疗老年痴呆的药物，高永纯吃了以后，人倒是老实了，安静了。不乱跑，不摔东西，可是眼睛里那点光，好像也跟着没了。
安静？这个家终于安静了，高永春不再摔东西，也不再试图跑出家门，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然而这死寂般的安静，却比以前的任何一场喧闹都更让高连发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感到心慌。
在药物的作用下，家里只剩下挂钟单调的滴答声，以及父亲高永纯偶尔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喉音。这死寂让高连发甚至怀念起父亲摔东西时那令人心碎的刺耳声响。
有一天，高连发像往常一样给父亲喂饭，高永纯机械地张嘴吞咽，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高连发忍不住落泪，开始反思，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为了所谓的安静，让父亲失去了仅存的活力。
之后，高连发决定减少父亲的药量。慢慢地，高永纯眼中又有了些许光亮，偶尔还会露出模糊的笑容。虽然他还是会偶尔犯糊涂，会有小脾气，但高连发却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更有温度。
他明白了，生活质量不仅仅是表面的平静，更重要的是保留住人内心那一丝鲜活的气息。
虽然，高永纯偶尔会做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有一次，他翻出自己珍藏多年的泛黄的奖状，浑浊的双眼突然放光，激动地挥舞手臂，含糊地喊道:“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
这一刻，高连发眼眶泛红，他知道父亲这是回忆起了年轻时奋斗的岁月。那泛黄的奖状，承载着父亲曾经的荣耀与梦想。尽管时光流逝，疾病侵蚀了他的记忆，但那份深藏在心底的激情却从未磨灭。
高连发走上前，轻轻握住父亲的手，高永纯转过头，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慈爱，虽然说不出完整的话，但那眼神里传递出的情感，高连发完全懂。
此后，高连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他不再一味追求表面的安静，而是用心去陪伴父亲，去挖掘父亲内心深处那些被遗忘的美好。
他开始带着父亲去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去熟悉的街道散步。每一次，高永纯都会有不同的反应，时而激动，时而沉思。
而高连发也在这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与满足，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亲情，真正的生活。
还有一回，高永纯看到邻居家小孩吃糖果，馋得不行，可怜巴巴地望着高连发。高连发笑着给他也买了一包，他开心得像个孩子，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甜，甜”。
高连发将糖塞进父亲嘴里，自己也尝了一块。那甜味儿粗暴地压在舌根，却化不开他心底的苦涩。这糖，究竟是抚慰了父亲的童心，还是麻醉了自己身为人子的愧疚？
在与父亲的相处中，高连发越发明白，父亲虽然在智力上像个孩子，但他也有情感需求，也渴望被爱、被关注。
高连发兄弟姐妹十五个，加上媳妇和姑爷，护理团队三十多人，分班轮流陪伴。在分班护理的过程中，大家渐渐发现了高永纯的一些小习惯。
他每天傍晚都喜欢坐在门口的老树下，静静地看着夕阳。于是轮到值班的家人，总会提前搬好椅子，陪他一起看夕阳。
有一次轮到高连发的妹妹值班，她带着孩子一起过来。孩子天真地拉着高永纯的手，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里的趣事。
高永纯居然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驱散了大家心中的阴霾。随着时间的推移，高永纯的状态越来越好，虽然还是会犯糊涂，但他眼中的光越来越亮。
一家人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病感到压力，相反，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满满的爱和耐心，在陪伴父亲的过程中，彼此间的感情也愈发深厚。
大家聚在一起时，还会听父亲那些重复了无数遍却依旧珍贵的过往故事，笑声回荡在小小的农家院里。
高永纯的笑容越来越多，眼神里的光亮也愈发明显。高连发知道，在这索爱与被爱的过程中，他们都在彼此治愈，而这份亲情，也在这平凡的日子里愈发深厚。
高永纯的经历让曲桂娥和王庆荣忧心不已。他们看着高永纯从最初的混乱到如今逐渐找回一丝活力，深知老年痴呆症的残酷。
曲桂娥时常暗自垂泪，王庆荣打趣道:“桂娥，你之前挺坚强的，再大的困难你都不怕。怎么老了老了，学会哭鼻涕了？”
曲桂娥被他逗乐了:“谁哭鼻涕了？我是担心，将来有一天，如果我们也变成高永纯这样，那不是给孩子们增添负担吗？太可怕了，我们家可没有他们那么多孩子。”
王庆荣表面上强装镇定，可心里也满是忧虑，他开始格外关注自己和老伴的身体状况，稍有不适就紧张得不行。
两人商量着，以后要多锻炼，保持健康的生活方式，尽量延缓衰老。他们也更加珍惜和子女相处的时光，主动帮子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想让子女多些轻松。
同时，他们把高连发兄弟姐妹照顾父亲的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王庆荣突然有了主意，他暗自决定，若自己真到了那一步，一定不要拖累子女们，最好是去养老院，为儿女减轻负担。
曲桂娥听说他要去养老院，有些担心:“养老院那地方倒是可以，我之前在养老院帮老人们改过衣服，对那里的情况比较了解，太沉闷，太闭塞，去了那里，基本上就是混吃等死。”
王庆荣挤出一丝微笑说：“桂娥，我也不想去，但要是真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给孩子们添太多麻烦，还不如去养老院。再说，我也不是一去就不出来了，孩子们有空也能来看我们。”
曲桂娥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还是有些犹豫，但也知道王庆荣是为子女考虑。
高吉梁过来给二老送吃的，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连忙说道：“王叔，娘，你们别瞎想。不管以后怎么样，我们都不会让你们去养老院的。高永纯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孩子们都能好好照顾，你们放心好了，我们绝对不会不管你们的。”
曲桂娥听了，眼眶都有些湿润。虽然不能长期在儿子身边生活，但是儿子这番贴心的话语，让她倍感温暖。
王庆荣拍了拍高吉梁的肩膀，欣慰地说：“有你这话，我们就放心了。其实我们也不想去养老院，就是怕给你们添麻烦。”
高吉梁坚定地说：“王叔，这怎么能算添麻烦呢？养儿防老天经地义，现在该我们照顾你们了。”
曲桂娥心里的纠结终于放开了，她告诉高吉梁:“好儿子，有你这话，娘去沈阳也安心了，到时候我有病了，就打电话给你，你把我接回老家，不给你王叔的孩子们添负担，行吗？”
高吉梁眼睛一亮:“娘，你能这样做太好了，我求之不得。你知道吗？人最大的成就感就是被人需要，你当初离开家的时候，我仿佛被世界抛弃了，感觉活得没劲，连自己的亲娘都照顾不了……”
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王庆荣连忙打圆场:“你们母子二人这是咋的了？都学会哭鼻涕了？我和你娘在老家多住些日子，让你们好好亲热亲热，你们把眼泪攒下来，留着洗脚后跟吧。”
几个人一起笑了。
高秀平回自己家之前，偷偷量了王庆荣的衣服，为他做了一套合体的中山装。穿上新衣服，王庆荣赞不绝口:“我想回沈阳，向我那些工友们炫耀一下，保证他们都能眼红。”
曲桂娥打趣道:“你可别让他们眼红了，他们眼睛一红，你就得掏钱请客，有那钱我们自己下馆子多好啊！”
王庆荣摸摸自己的光头:“我请客都是为了把你推销出去，不然他们怎么知道我家娘子多才多艺呢？”
曲桂娥瞪了他一眼:“你可拉倒吧！还宣传我？不过就是给我揽活吧，又叫我绣花，又叫我纳鞋底，还得帮忙带徒弟。你越宣传，我活越多，你就是给我找累吧。”
王庆荣急了，眼睛眨巴眨巴道:“人家让你干活也不白干，不是给你钱了吗？还给高价呢。你不是说，自己挣钱花着痛快吗？”
曲桂娥冷哼一声:“我自己挣钱，要你干嘛呀？你挣钱不够养活我的吗？”
王庆荣眼睛瞪大一圈，端正姿势，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这是让你实现自我价值，你想想，你给服装厂绣花，还指导年轻人，那时候，你身上都带着光，那派头，把我这工程师都逼到角落里了。”
曲桂娥想起在沈阳为服装厂绣花的情景，那是一批高端定制的出口服装，要绣上中国的国花牡丹，找了好多人，画出的牡丹太丑了，关键是绣工太差。
那时她刚到沈阳不久，邻居林姐的女儿是服装厂厂长，她们聊天的时候说起找不到好的绣花工人，曲桂娥心想，牡丹花我都画了半辈子了，有啥难的，便随口一说:“牡丹花简单，我会画。”
就这一句话，一锤定音。曲桂娥帮助服装厂培养了一批绣花工，并亲自动手绣了几件高端礼服。
王庆荣见曲桂娥并非真生气，就故意打趣道:“你说那话，让孩子以为我是地主老财，逼你出苦力呢！我看你是得便宜卖乖了。”
曲桂娥被他怼得理屈词穷:“你这老鬼头，打仗倒是一点不吃亏，我不吃亏，我赚大了，我最大的便宜就是跟你蹭吃蹭喝，这下你满意了吧？”
王庆荣急忙点头:“我满意，是我赚大了，我跟你借光了，你满身都是光，都刺眼，哎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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