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像一块湿透了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水面上。
天还没亮透,只有一抹病态的鱼肚白,从浓雾的缝隙里勉强挤出来,给这片死寂的江水镀上了一层灰败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味道——那是水草腐烂的腥气,混杂着若有若无的、如同隔夜饭菜般的腐臭。
陈九的乌篷船,就像一叶漂浮在浓汤里的枯叶,无声地破开这片粘稠的寂静。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和江水留下的盐霜。他划桨的动作很慢,很稳,没有一丝多余,仿佛他不是在划船,而是在进行一场重复了千百遍的、神圣而麻木的仪式。
他是捞尸人。江上的人,更习惯叫他“陈九渡”。
“渡”,渡的不是活人,是死人。
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沉闷而粘腻,像是切开一块半凝固的脂肪。突然,陈九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死死地锁定了前方不远处,一团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黑色轮廓。
“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被江水浸泡了几天几夜。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先将船停在安全距离,从船舱里摸出一根半截的劣质香烟,点燃。猩红的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一张与年龄不符的、饱经风霜的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连同肺里的浊气,一同吐向那片浓雾。
这是他的规矩。开工前,先敬“江神”,也敬那些即将被他“请”上船的“熟客”。
一根烟抽完,他才重新拿起那根油光发亮的长竹篙,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个黑影撑去。
那是一具尸体。
一个男人的尸体,脸朝下,背朝上,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安静地浮在水面上。尸体已经高度浮肿,皮肤被泡得发白、发皱,像一件穿小了的衣服。透过那身被撑裂的廉价衬衫,能看到后背上大片大片青紫色的尸斑。
陈九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认得这具尸体。是镇上那个叫“王老五”的赌鬼,失踪快一个星期了,家里人估计是觉得他输光了钱没脸回来,报都没报。没想到,最后还是以这种方式回了家。
“王老五啊王老五,这下你可算‘赢’大了。”陈九在心里冷冷地想了一句,然后开始了他熟练得如同本能的工作。
他用长钩的弯头,轻轻地、精准地勾住王老五腋下的衣服,然后一用力,将尸体缓缓地拖向船边。整个过程,他没有让尸体有任何翻转,更没有去看那张浮肿得不成样子的脸。
捞尸人的规矩第二条:不与死者对视。活人的阳气,会被死人的怨气冲撞。
尸体被拖到船舷边,散发出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沼气和内脏腐败的恶臭。陈九像是闻不到一样,他俯下身,用一根粗麻绳,从尸体的腋下穿过,再绕到胸前,打上一个死结。他的动作冷静、高效,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屠夫在处理一块没有生命的肉。
他将麻绳的另一端系在船头的铁环上,然后回到船尾,重新拿起船桨,开始向岸边划去。
尸体就这样被他拖在船后,像一件沉重的、碍事的行李。它在水面上一起一伏,偶尔会撞在船尾的乌篷上,发出“咚、咚”的、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自己敲响迟来的丧钟。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麻木,机械,压抑。
陈九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只想快点把“货”送到,拿到那几百块钱,然后回到自己那间四面漏风的小屋里,喝上二两劣质的白酒,忘掉这江水的味道,忘掉这尸体的触感。
然而,就在他即将把船划出这片浓雾时,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了一丝不该出现的东西。
那是一抹红色。
一抹在这片灰白、死寂的世界里,显得无比刺眼、无比诡异的红色。
陈九的船桨,在空中停顿了半秒。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被拖在船后的那具尸体。那抹红色,就来自王老五的脚踝。
在他的右脚脚踝上,赫然系着一根红绳。
那不是普通的红绳。它很细,颜色却是一种近乎于黑的深红,像是被血浸透了千百遍。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陈九甚至能看清,那根绳子,竟然是用无数根细密的头发编织而成的!
陈九感觉后颈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像是被冰冷的指尖轻轻划过。
捞尸人的规矩第一条:不问来路,不究死因。
死人上了岸,尘归尘,土归土,捞尸人只管捞,不管埋,更不管他是怎么死的。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饭碗,也是保命的符咒。多问一句,多看一眼,都可能招来泼天的麻烦。
他应该像没看见一样,继续划船,把尸体交出去,拿钱,走人。
可是,那根头发编成的红绳,就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眼睛里,扎进了他的心里。他干这行五年,捞上来的尸体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浮肿的、腐烂的、残缺的……他什么没见过?但他从未见过任何一具尸体上,会带着这种东西。
它不像是人间的物件。
它更像是一种……标记。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充满了恶意的标记。
陈九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感觉口干舌燥。他鬼使神差地,再次将船桨伸入水中,轻轻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将船往后划了一点。
船,缓缓地靠近了那具漂浮的尸体。
他蹲下身,俯视着那根红绳。离得近了,他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类似于头油和焦炭混合的怪味。那根绳子紧紧地勒在王老五浮肿的脚踝上,深深地陷进了皮肉里,绳子的末端,还打着一个古怪的、如同蝎子尾巴般的结。
“结发绳……”
一个尘封已久的词,突然从他爷爷留下的那本残破手札里,跳了出来。
手札上说,这是“水鬼娶亲”时,给“新郎”或“新娘”系上的“聘礼”。被系上结发绳的死人,魂魄会被永远锁在江里,成为水鬼的奴仆,等待着下一场永不落幕的婚礼。
陈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老一辈人吓唬小孩的鬼故事。
他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环顾四周。浓雾依旧,江水依旧,死寂依旧。但此刻,这片他熟悉了五年的江面,却变得无比陌生,无比危险。他感觉,在浓雾的深处,在浑浊的水下,有无数双眼睛,正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不再犹豫,猛地调转船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岸边狂奔而去。
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如此急促,如此慌乱。
他知道,今天他捞上来的,不是一个“熟客”。
而是一个……来自地狱的请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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