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阴冷尚未从骨髓中完全散去，那股混合着霉变、血腥和绝望的气息仿佛还粘附在鼻腔深处。萧彻甚至没能从那场与幼年心魔惨烈对峙的余悸中喘过一口气，脚下那片由无数记忆碎片铺就的、看似坚实的镜廊地面，便毫无征兆地开始了疯狂的旋转！
那不是寻常的转动，而是整个空间维度被一只无形巨手攫住，如同揉捏一团混沌的面团，所有的景象——破碎的镜面、扭曲的光影、残留的恐惧与愤怒的嘶吼——都被强行拉扯、变形、压缩，最终坍缩成一个吞噬一切感官与理智的奇异原点。短暂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失重感后，是猛地向下坠落的虚空感。
“嗡——”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宇宙初开时的巨响在灵魂深处炸开，震得他神识摇曳。当他再度能感知到周围时，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一条向前后无限延伸、看不到起点与终点的幽深回廊。
回廊的墙壁、高耸的穹顶、乃至脚下所立的“地面”，并非砖石土木，而是由无数面光滑如镜、却映照出不同光泽与扭曲度的镜面构成。这些镜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的完整清晰如平静湖面，有的布满蛛网般的裂痕仿佛随时会崩碎，有的则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永不消散的水汽。它们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缓缓地、无声地流动、旋转、更迭，彼此镶嵌、分离，构成了一条由无数记忆碎片汇聚成的、寂静而诡异到极致的河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时空错乱的强烈眩晕感，仿佛每一步都可能踏错千年。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每一面镜子里，都映照着一个“萧彻”。
有的镜面里，是那个在北境质子府地牢最阴暗角落、蜷缩着身子、冻得嘴唇发紫、眼神空洞麻木到近乎死亡的幼童；有的映出的是在太液池冰面上、为博取父皇一丝垂怜而咬牙强撑、最终坠入冰窟、脸色惨白如纸的少年；有的则是初至青云宗时、一身戒备与戾气、仿佛受伤孤狼般对世界充满敌意的青年；更有经历无数次厮杀、浑身浴血、眼神中燃烧着不甘与复仇火焰的身影……无数个他，来自不同的人生片段，带着截然不同的情绪，被凝固在一面面流动的镜子里，沉默地、却又无比尖锐地注视着此刻站在回廊中央的、唯一的、真实的他。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镜像并非简单的光学倒影。当萧彻的目光扫过他们时，他们也会相应地转动眼珠，回以凝视。那一道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芒，刺穿虚空，扎在他的灵魂之上——幼童眼中是彻骨的恐惧与无助，少年眼中是压抑的愤怒与绝望，青年眼中是深藏的戾气与迷茫……无数种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在这片由无数个“过去之我”构成的镜像森林中，有一面镜子格外巨大、清晰，仿佛被某种无形的聚光灯照亮，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镜中映出的，是那个十五六岁年纪、刚刚历经千辛万苦逃出北境皇城、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少年“萧彻”。他手里紧紧攥着半个发霉发硬、甚至能看到细微霉斑的窝头，那是他当时仅能果腹、维系生命的食粮。然而，镜中的少年脸上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或饥饿的惶恐，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充满讥诮和冰冷笑意的表情。
“看什么看？”镜中的少年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你以为逃出那座用石头和权势垒起来的皇城，就真的挣脱牢笼，获得自由了？”他举起那半块窝头，像是在展示一件可悲又可笑的道具，“瞧瞧，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啃着的，不还是这种连野狗都不屑一顾的玩意儿？饥饿、寒冷、恐惧、背叛……它们就像这窝头上洗不掉的霉斑，早就烂在你的骨头里，浸透你的灵魂了！你走到哪儿，就把那座更大、更无形的牢笼背到哪儿！你永远都逃不掉！”
这话语，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入了萧彻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阴影角落。一股难以抑制的、混合着被揭穿伪装的羞愤与对过往苦难的怨怼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堤坝！
“闭嘴！”成年萧彻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眼中厉色爆闪，一直紧握在手中的破妄剑仿佛感应到主人的狂暴心绪，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杀意的嗡鸣！暗金色的混沌气流瞬间包裹剑身，光华暴涨，带着斩断一切虚妄、撕裂所有枷锁的决绝气势，他身形如电，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手臂肌肉贲张，重剑毫无花哨地、倾尽全力地朝着那面镜子、朝着镜中那个口出恶言的少年幻象，狠狠劈下！
剑锋所过之处，空气发出被撕裂的尖啸，空间都泛起了肉眼可见的涟漪。这一剑，蕴含了他对过往所有不公、所有痛苦、所有屈辱的愤懑与否定，势要将这令人厌恶的“过去”彻底斩碎，从记忆中抹去！
然而——
就在破妄剑那锋利的、蕴含着磅礴力量的剑刃即将触及镜面、甚至那凌厉的剑气已经吹动了少年幻象额前碎发的刹那，异变发生了！
没有预想中的金石交击之声，没有镜面破碎的脆响，更没有幻象凄厉的惨叫。剑锋如同劈入了一滩深不见底、却又粘稠沉重无比的水银之中！镜面和镜中的少年幻象，仅仅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倒影，荡漾开一圈圈柔和而诡异的涟漪。随即，在萧彻惊愕万分的目光注视下，那一人一镜，如同消散的海市蜃楼般，变得透明、虚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物理攻击，彻底无效！
不仅是他攻击的目标，回廊中其他那些原本带着各种负面情绪凝视着他的“过去之我”，在破妄剑出鞘、爆发出惊人气势的瞬间，也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纷纷向镜面深处退去，如同受惊的鱼群。他们的眼神中的情绪变得更加复杂难明，除了原有的恐惧、怨恨、迷茫之外，更添了几分警惕、疏离，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没用的。”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疲惫感的声音，从另一面映照着青年时期、初入青云宗时沉默寡言的萧彻的镜子里传来，“你越是想用暴力斩断，这些记忆的锁链就缠得越紧，勒得越深。我们……就是你的一部分。否认我们，就是在否认你自己存在的根基。”
“感到恐惧吗？愤怒吗？”又一面镜子里，那个从太液池冰窟中被人捞起、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眼神却异常冰冷的少年冷笑道，“这些情绪都是真实的，是你亲身经历、刻骨铭心的！你现在拥有的力量，哪一份不是从这些痛苦和屈辱中淬炼出来的？现在想否定它们？真是天大的笑话！”
四面八方的镜子中，无数的“他”仿佛被点燃了导火索，开始窃窃私语，声音由小变大，最终汇聚成一片混乱的喧嚣。有的在低声啜泣，诉说着无助与委屈；有的在愤怒地咆哮，控诉着不公与背叛；有的则在绝望地嘶吼，宣泄着对命运的无力感……各种极致的负面情绪，如同致命的瘟疫般在回廊中疯狂弥漫、发酵，形成一股强大无比、令人窒息的精神压力风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试图将站在中央的、真实的他彻底吞噬、撕碎、同化成它们中的一员！
萧彻持剑站在原地，破妄剑的剑尖微微颤抖，胸口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剧烈起伏。一股深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的全身。他能斩断精铁，能劈开山石，甚至能与修为高于自己的敌人以命相搏，但在此地，在这面对无数个“自己”的审判之地，他手中的剑，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有些东西，是武力永远无法斩断的。
他不信邪，疯狂地内视丹田，试图催动那曾经磅礴浩瀚、给予他无数次生机的混沌气。然而，更令他惊骇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丹田内那片新生的、本应缓缓旋转的“归墟”气旋，此刻竟如同被极寒冰封的火山，死寂一片！原本流转不息的混沌气，此刻凝固如同玄冰，无论他如何以神念疯狂冲击、呐喊、祈求，都激不起半分涟漪！一种远超他理解范畴的、冰冷无情、如同天地法则般的绝对规则之力，彻底禁锢了这片诡异的时空碎片，将他一身修为强行压制，打回了最原始、最脆弱、手无寸铁的原初状态！
绝望。
比太液池底的寒水还要冰冷千万倍的绝望，如同无数条带着冰刺的毒蛇，从脚底钻入，沿着脊椎迅速蔓延，瞬间渗透了他的每一寸骨头，每一丝肌肉，每一个念头。他持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感觉不到丝毫力量。他站在无数面镜子中央，被成千上万个“过去之我”用各种负面情绪的目光死死钉在原地，如同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攻击，无效。力量，被封。逃避，无路。
他陷入了被万千“自我”围攻、却无力反抗、也无法辩解的绝对绝境。耳边回荡着无数个自己的否定与指责，眼前是无数张熟悉又陌生的、充满痛苦表情的脸庞。这片时空回廊，变成了专为他而设的、最残酷的审判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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